正文 二十七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分段/]

“如果我说是,你会为你爹报仇,然后杀了我么?”

云追淡淡地说着,又闲闲地走了几步,继续温和地看着那盆雪色的湮谢花朵,伸出手指,一点点,温柔地抚摸着那干枯的花瓣,如同抚摸着情人腮边的珍珠泪。

风莲将手中的汤碗轻轻放下,在木桌上敲出一点钝响,沉吟半晌,眼睛望向了别处,有一些茫然:“我不知道。”

他从小就对“父亲”没有多大情感。很小很小的时候,一直照顾他的是母亲,母亲逝世之后,照顾他的就成了虹儿,或者说,剩了他自己。父亲从事的家族生意,母亲不赞成,他也并未有所表示,只假装不知道不清楚。正如他自己很久之前所说的,他的父亲,宁愿要一个废物,也不要一个不听父名而任意妄为的儿子。从小的禁锢,从小的装聋作哑,将自己作为普通无能甚至是米虫一般的纨绔子弟,已经让他对于“自由”这两个字的概念越加淡薄,然而渴望却愈加剧烈。

甚至常常想,假若是,能有一天可以完完整整地拥有“自由”这两个字,那么即便是立刻死了,大约也无怨无悔。只是在羽涵出现后,这个想法才有所改变,只是,还是因着太久的根深蒂固而从来不可动摇。

“也许不会吧。”他自嘲地说道,“我仔细想了想,原来还是要遵从自己的本心。”

他停顿一下,道:“我……不愿杀你。况且,也许也杀不了你。更况且。”他云淡风清地一笑,“也许你并不是杀我爹的凶手呢?事情在发生以前,任何假设和忧虑都是不可预知的,所以,不用事先操心。只看事情发展到哪一步,我跟着它走到哪一步,也就是了。”

云追斜斜地瞟过眼睛,放下了手,走到他面前。

风莲这才发现云追的眼睛,很是风霜苍华。

那是年轻人再沉稳,再老练,再经历万事,也无法拥有的风霜苍华。有一种风霜,是非要经历了足够的景色,经历了足够的痛苦,经历了足够的悲欢离合,也要经历了足够的时间,才能将少年颜色缓缓催老,凋了朱颜。

“莲。”他低低地叫起来,“没错,是我杀了你父亲。”

风莲微微一怔。他从来没有想过云追会如此毫不掩饰地说出实话来,而且,语气竟然能够如此平淡,如同说的事情与他半点关系也没有。

“其实也不算是我杀他。”云追想了想,歪了歪头,慢慢改口,“早在二十五年前,月莲娜跟着他回中土,我就已经跟他相约,二十五年后,再行一决,到时生死各安天命。只不过,我并未用光明磊落的手法。”他缓缓叹气,“因为我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武功全失,断断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走到雪色花卉前,又开始深深地看着那埋在冻土之中,盘根错节的雪白色根须:“这株参商莲,是当年月莲娜命名的。我跟你父亲同时落难,同时为她所救助,这岂非是个很俗套的故事。只是接下来的事情却只是更加俗套,那便是,两个少年同时爱上了同一个美丽的姑娘。”

他闭起眼睛,喃喃地说着。

风莲摒住了呼吸,静静听他说下去。一个人回忆少年时的时候是值得尊敬和珍惜的,他不想轻易破坏这种安谧。

“我跟风英全是出身贵胄,家中又都是大富。两个人一个因为家族的传统生意一个因为天生的爱好,都对花卉有所研究。那日无意间发现了一丛奇特的雪色花卉。”云追继续说了下去,“月莲娜非常喜欢,便将它移植了回去。可是这花却是不久就死,没有可以活过三天的。移植的十株,全部枯死了。月莲娜舍不得了,于是只从那原来的一丛中再移植了五棵,并发誓说如果再养不活便不动它了,让它好好归于天地间,自由呼吸也就罢了。后来一个偶然,我们才发现,这花只有用酒浇灌才能成活,但是奇怪之处又在于,它的花若碰到了酒,立刻便僵硬如磐石而死去。如此一来,当我们弄清楚了这花到底该怎么种植才好时,五株移植的花只剩了一棵。”

“当时便商量着要给它命名。”云追的手指一点一点梳理着参商莲的绒毛枯叶,“我想起了一句诗,动如参与商。意思是,参星与商星,一颗东升西落时另一颗正好东落西升,因此,永世不得相见。而这花的花瓣与酒,便是永世不得相见,倒很应参商的名字。月莲娜听我说了这个典故,便说不吉利。她的名字按读音写成中文后,里面有个莲字,便笑着说要叫这花莲,于是,它就有了参商莲这个名字。”

莲……风莲慢慢握住了手。这个男子回忆少年时代,他的母亲在那时,想必还是个娇俏少女。那是怎样一种春日暖阳的样子,可以在野外无意间发现奇特的花,可以一起种植它,并为它命名。他一直很奇怪自己的名字,单单一个莲字,实在女气的可以。若说是为了纪念母亲,可是给自己取名为“莲”时,明明母亲还未去世。要说纪念,未免太不吉利了。

然而现在却真正明白,为什么会被叫做“莲”。

那本是他们少年时期最为美好,没有杂质,透明澄澈的时光。

“再后来就随便安排吧。”云追似乎没有细说的兴趣,“总是跟很多民间所流传的传奇故事一样。各种牵扯纠缠与无奈,月莲娜跟着风英回了中土,定居于风氏世代所居住的海岛上,成为了风氏的媳妇。而风英终于跟往日的好兄弟反目成仇,并定下了二十五年之约。”

“其实我也并没有做什么。”他转过头来,幽深苍老的眼神静静地,几乎是没有焦距地看着风莲,“参商莲开花了,我把花汁渗入了桂花蜜里。这花本是一见酒就硬如磐石,若有谁一口花汁一口酒液,只怕是。”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立刻被一团坚硬无比的东西堵住了喉咙,外人看来,就是年老体衰,居然生生给噎死了。”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云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向风莲,“你也已经这么大了。眼睛那么像她……我待在这里,唯一的期盼只是再见你一面。见到你之后,无论你是要杀我,要剐我,我也没有丝毫怨言。”

他脸上带了一些欣喜的笑:“给你喝的莲汤,是很好的清体之物。你从小的宿疾,皆因体内余毒未清之故。我已经将方子和炮制法子写了下来,你慢慢用它调养,从此别再用心太过,当可平安下去。”

“现在你解脱了是不是?”风莲忽然说道,“这么多年来你也只为这个活着。只有这件事情到了这个结果,你才能有所解脱,是么?所以你现在毫无留恋,无所遗憾?”

“没错。”云追淡淡地说着,“能够看到月莲娜的儿子,已经很好,很好,很好……”他连着说了许多个很好,“你……很像你母亲。”

“你知道这棵参商莲,是来自哪里么?”云追不停地说下去,似乎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人可以倾诉,一旦起了话头,就再也停不住,“本来,移植之时唯一成活的那一棵,在月莲娜跟着风莲离开之后,就死了。我去那一丛我们最初发现这参商莲的地方,却发现那里,也只剩下了一棵。仿佛是,世界上的所有都在瞬间将它抛弃,于是它那样孤单,那样孤单。我好好地种它,细心照顾,直到,用它杀死风英。这最后一棵参商莲,也终于没有了。”

风莲咬紧了嘴唇,半晌都忘记松开。湛蓝的眼睛直直地瞪着云追,整个人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移动一步。一种连恨都不想再恨的情绪从心底蔓延开去。

他并不知道最初的最初,是什么使母亲选择了父亲而放弃了云追,但是,从如今的情况来看,多半父亲赢得并不光彩。他直觉上认为云追并不是那种情人被抢走而对人恨之入骨的气量狭小之辈。从最初的好兄弟,到反目成仇,二十五年之约,最初的少女早已连尸骨都化成了灰,她的儿子,都已经这么大了……而最初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是一个死,一个,几如死。

很多事情都瞬间变得好笑了起来,这么多年,这么多时间,恨的是什么,爱的是什么,为的是什么,最终只得到这样的记过,那些“什么”,那些得失,即便是以后的以后,也再无人可以分辨清楚。

在能抓住的时候没有抓住,在无法抓住的时候拼命去抓,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只是这样而已。

他狠狠地瞪视着云追,最终只是转过身去,再不看他一眼:

“杀了你,母亲会怪我。不杀你,父亲不会怪我。”他停顿了一下,“因为母亲不会希望你死,但是她看不到今日,所以她不会知道,让你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

“我活到现在,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他舒缓地说着,用那种秋日天空云朵舒卷的闲适口气,“不会为你而开了先例。你曾经与我母亲,与我父亲的情分或者恩怨都与我无关,今日的结果,只是你所造成,丝毫无关于我。我并不需要为了你的选择造成的后果负什么责任。莲汤之事,多谢。这是风莲欠你的一个人情,以后若有机会一定会还。只要没有违背道义,那么,你有何吩咐,风莲必定接受差遣。”

他说一句便走一步,等到说完,他已经站在门口。

最后也没有看一眼,便已经踏出门外。

“莲。”云追的声音疲惫无比地从背后传来,“你……很像她。”

风莲的背影稍微停了一停,却还是没有回头,就这么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了出去。

“嗖——!”

隐约的破空之声传来,风莲还没有做出反应,就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重重一撞,就被一股强烈的冲击力扑倒在地,后脑勺重重地着地,痛得眼前一阵模糊,却也感觉到一支箭贴着头皮擦了过去,一个温暖柔软,带着熟悉馨香的身体扑入怀中,他下意识地说道:

“羽涵?”

“嘘。”林羽涵妆容有些凌乱,手掌捂住了他的唇,急匆匆地道,“不行,有……有御林军似的人,将这边包围起来……”

云追霍然站起,袖风大起,将大门全部关上,手微微扬起,提声说道:“门外林中多有毒物瘴气,各位要进来的朋友千万谨慎,想要放箭送我,若不小心射穿我屋中的东西,有毒气蔓延出来,还请三思小心了!”

他这么一吼,外面杂乱的声势顿时收敛了许多。

风莲扶起了林羽涵,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平稳了气息,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林羽涵瞟了云追一眼,挽好了自己凌乱的头发,未及回答风莲的话,直接问云追:“外面的林子真的有那么危险?只是吓唬他们的话,挡不了多久。”

云追微微一笑:“只需要挡得一时就够。我这屋子当日建起之时,便有密道。”

他转身进了内室,出来之时手中已经握了两个小小锦囊,一人一个扔给了风莲和林羽涵。

“呆会我们要走的密道之中,被我遍植了醉仙花。若无此锦囊,进入之后不到一盏茶时分便会醉倒,因此这个必须时刻捂在鼻上,以解醉酒之毒。”

他又是一笑,听着外面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以后又再次微微起了的骚动,说道:“若还信得过我,就跟我走罢。”

林羽涵与风莲对视了一下,风莲点了点头,将锦囊捂在了鼻上。锦囊中传来清幽的薄荷味道,提神醒脑,甚是舒适。

林羽涵也捂住了鼻子,见云追起了个手势,便一路跟了过去。

绕过了屋子,后院也遍植了花树,错综复杂。云追在前面带路,七弯八绕之后,来到一株梅花数前。

他用手慢慢摸索着梅花树,忽然淡然说道:“我记得……第一次见到月莲娜时,也是这么个冬日,梅花却还没有开。”

风莲湛蓝的眼睛有了一丝波动。

抬头看梅花树。

却见一树红艳的梅花,熙熙攘攘,温暖异常。(未完待续)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推荐阅读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