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独留青冢向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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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青的目光逐渐变得森冷。

“皇上,广陵王正率残部往长乐门逃窜。”骑于红褐战马上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道,“微臣已派唐奉业率两万精兵在城门处堵截,定能将其拿下。”“……很好。”楚天青淡淡道,双眸沉静,他一拉缰绳,掉转马头往大军中步去。“既然有唐奉业堵截,朕便不必过去了。吩咐下去,让众兵士尽数进驻金龙殿外沿,且听进一步战况再做决定。”

“是!”万千铁骑重甲齐齐俯首,刀剑寒光蓦地绵延开去,楚天青身披玄黑金龙纹大氅傲然立于白马之上,英姿耀眼,恍若天神现世。

马蹄激荡,尘土飞扬,大队人马沿相反的方向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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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寒,前方仿佛有很多人。”双手紧抓他的风氅,只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视线尽头火光映天,城门处黑压压集着大片乌云,蠢蠢欲动地好似要向这里来。

慕松寒微微压低身子,准确无误捕捉到乌云中一抹熟悉的身影,“不妙,”他剑眉深蹙,“那边驻扎的……是广陵王。”

“广陵王?!”柳心惊喝道,“就是这场叛乱的主使者?”她多次听说广陵王,此人老奸巨猾手段毒辣,之前曾与韩家勾结,后又趁朝廷平定滇南西番之际出兵谋反。

“不错。”慕松寒道,“进攻承天门时我亲手刺死他长子,已被他视为宿敌,此时敌众我寡,若与他硬碰硬,怕是不能平安通过这长乐门……”“松寒,你看那边!”她一声惊呼,慕松寒应声望去,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竟凭空多出万千兵马,旌旗飒飒,隐约可见旗上一个“唐”字。

“是唐奉业?”柳心眯起双眼,“若求唐奉业护送我们出宫……”看这架势,唐奉业应是有备而来,如果他的目标是广陵王,她与慕松寒正好可以趁两军交战之时冲出宫城。

“……试试无碍。”慕松寒点头。

已是很久没有见到唐奉业,此时再见,戎装男子的感觉熟悉而陌生。唐奉业棱角分明的面孔被火光映得微微发红,眼眸却是极为明亮的,一头乌发压在银盔之下,腰间悬一把青锋长剑,唯那唇边邪气十足的笑意如常。

慕松寒与他并无交情,正斟酌着如何开口,柳心却已跃身下马走了过去。

“哦?”听柳心道出来意,唐奉业玩味地掀了掀眉毛,“娘娘是让我护送你们私奔?”

“私奔又如何?”出乎意料地,她竟没有发火,挑衅地向他一眨眼睛,“唐大人是皇上心腹,自然知晓我与皇上间早有约定,君无戏言,纵使皇上心有不悦也无理由怪罪于你。更何况……”她笑吟吟地抬头,“唐大人不会不明白后宫中最受宠的妃子是哪一位,而你的妹妹唐圣语,既无倾国之貌也无咏絮之才,费尽心机才得了皇上信任,若想与本宫相较,实在有些艰难……而如今,本宫给你这个机会,将你妹妹最难缠的对手送出皇宫,任你们唐家翻云覆雨也与我无关……如此双赢的好事,唐大人定不会错过。”

“……娘娘倒是了解我?”唐奉业亦是笑吟吟地道,两人静静对视了片刻,只听他忽而大笑起来,“不错,娘娘说的不错,若是我错过了这个机会定要追悔莫及!”他转头向身边的副将,“来啊,调两百兵士贴身保护贵嫔娘娘与慕将军安全……”

“不必如此。”慕松寒打断道,“交战时场面混乱,我二人只需混入你军之中即可,周围兵士太多反而引人注目。”

唐奉业笑了笑:“也好。”

长乐门驻扎的兵马约莫两万五千,呈六面阵,依照原计划,唐奉业先遣五千兵士与广陵王叛军正面交锋,其余两万人由左右环形包抄,力争先将防守较弱的左侧门攻下。柳心与慕松寒同乘一骑混于唐奉业大军中,远望去于普通兵士无异。

瞬间只听冲锋号角吹得震响,四面兵士齐齐高喝,漫天席卷的烟尘几欲眯眼,慕松寒一骑白马冲在众人间,巧妙避过左右袭来的兵刃,分毫不乱。他将速度掌握的极好,恰能被周身冲杀的兵士挡住,又借巨大尘土为障,转眼已带着柳心奔至宫门前。

两军交战,势均力敌,约莫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唐奉业的兵马终于渐渐占了上风。

柳心紧缩在慕松寒怀里,竭力不分散他的注意力,由于背对战场而坐,她只能听见阵阵冲杀声由耳畔掠过,寒光一闪,慕松寒白玉般的剑上已然沾染点点猩红。

“柳儿,再过一会儿。”他的声音由发际传来,她一拧他的袍角算是回应。

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兵士欣喜若狂的呼声如潮水般绵延不绝。“左宫门破了!”慕松寒惊道,再不迟疑猛地一扯缰绳,白马腾跃而起,如箭一般朝缺口处奔去。

城门处万箭齐发,慕松寒俯身将柳心护在怀中,策马不停,“松寒危险!”她蓦地惊呼,他右手急急挥出一剑将那流矢挡开,禁不住连声喘息。“广陵王的兵马果然并非等闲……”眼看据宫门还有近两百米,漫天箭雨来势汹汹,慕松寒左右闪躲,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莫不是……!

猛然抬眸,正对上城墙之上那道恨意刺骨的目光——广陵王!

都道广陵王才华冠世,此时身着戎装亦是气势不凡,更有一种掌控生杀大权的霸气。已年近半百,目光犀利不减当年,广陵王迅速捕捉到慕松寒策马狂奔的身影,冷冷一笑,挥手喝道:“传令下去,射中慕松寒者连升三级!”

“是!”一时间箭雨遮天蔽日。

柳心明显感觉到慕松寒的行动有些迟缓,“松寒,你受伤了?”她被他按在怀中,只能靠双手在他身上摸索。“我没事。”他简短道,“不过是此刻攻势太盛,不得不放缓速度。”柳心亦是知晓此时情况极为紧急,若是他一人竭力狂奔尚能应付,可怀中还要护着一个毫无作用的自己,便变得艰难至极。

据宫门不过一百米。

三只白翎长箭蓦地划破夜空,不同于原先漫天纷飞的箭雨,这三只长箭力度极大,震起阵阵清鸣。第一支箭直刺脖颈,慕松寒闪身避过,不等他喘息片刻,第二箭又至。反手一挡借护腕坚硬将其阻下,手臂被震得隐隐发麻。慕松寒眸色冷峻,回首间那第三箭竟略过他的身子朝柳心射去。

“当心!”他霍然扬剑,只听“啪嗒”脆响,地上断落半截箭头。“怎么了?”柳心被他护在怀中,全然不知方才惊现一幕,他并不回答,只将狠狠一夹马腹,登时如箭般直冲宫门。马儿身上已有多处中箭,惊吓间奔得更快,柳心发髻尽数散乱,脸颊在他冰冷银甲撞得生疼。

“到了!”忽然听得他低语道。

“什么?”心中一喜,柳心急忙抬头,果然已能望见宫城外稀疏排布的房屋。

火光由上空腾蹿而起,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夜风吹得面颊生疼,柳心不禁偏过头,忽然看见唐奉业正从后方催马而来。

“唐大人,劳烦您……啊!”她身子蓦地往前一冲,原是慕松寒忽然掉转了方向,她瞬间看见宫门左右忽然如潮水般涌来的兵马,“这些是……”

“慕将军,广陵王果然视你为宿敌,即使拼死一搏也要取你性命。”唐奉业淡淡道,广陵王战败已成定局,不料他会在这一刻将兵士全数调到此处,只为杀慕松寒为爱子报仇。

“什么宿敌,若他广陵王不出兵,他那儿子也不会死战!”柳心冷声反驳,唐奉业闻言微微一怔。“贵嫔娘娘果然有趣……怪不得皇上如此在意你了。”他竟有心思说笑,柳心狠狠剜他一眼不再理睬。

只在瞬间,突如其来涌入的叛军已将三人围住。

“唐奉业!你的兵马呢?!”柳心恨得咬牙切齿。“抱歉,方才冲杀得太入神……”他一剑刺落一人,转过头仓促应道。慕松寒只集中全力对付左右袭击,并不参与两人对话,柳心一个不留神,肩头剧痛无比,“柳儿!”慕松寒惊呼,她五指捂在肩头,鲜血正汩汩流出。

“不碍……”柳心竭力浮出一个笑容,见他眼中尽是心痛,“真的不碍事……小时候被姑姑打惯了,哪一次不比这个疼的……”不过片刻,身上的力气仿佛全部流失了一般,她靠在慕松寒怀中,“松寒,我们……”

夜风拂着男子细碎的额发,他的面容苍白而温柔。

“……柳儿,你信不信,这世上有些人注定只能相爱不能相守?”

她浅浅地笑起来:“我不信。”

他亦发笑:“那么,我也不信。”

一股大力蓦地从她后背推出,不及柳心反应过来,身子已落进另一人怀中。“你做什么!”蓦地想到了某个令她惊恐万分的念头,却见慕松寒向她温柔一笑,就像之前如数次离别时那样,安然地勾起唇角,笑容宁静而安详。

随后一扬马鞭,直向着叛军冲去。

“松寒!!”她声嘶力竭,唐奉业急忙揽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依稀听见慕松寒喊道:“唐大人,他们的目标是我,还望你照顾柳儿……”

“慕松寒你给我回来!你若是敢这么去了,信不信我……!”孤注一掷地去抓腰间那柄匕首,然而回应她的只有空荡荡的风。最后的呼喊忽然蓦地愣在喉中,瞪大双眼,她惊恐地发现他的背上竟插着一只断箭,白翎染血,大氅上已是鲜红一片。

——第三只箭!

她竟不知道,他早就受了伤!

“回来!慕松寒你给我……”颈后忽而一痛,身子软软瘫倒下去。

——最后一眼,是他隐没在乱兵中的背影,清极冷的银白,恍若谁遗落了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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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那个冗长的梦境中睡了很久。

恍然间又是那年初见,他带着她绕过蜿蜒的长街,西边瑰丽云霞绚烂的仿佛要烧起来。他修长的手指轻点她的鼻尖,“柳儿,从今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整座宅子弥漫着缥缈的水汽,又好似置于云中。“永远在这里?”她转过身问他。

“是,永远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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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影憧憧。

“娘娘,娘娘醒了!”隐约听得一声欣喜若狂的轻呼,视线摇晃,四周渐渐清晰,柳心疲惫地张开双眼,小婢女两排如扇贝般的牙齿笑眯眯映入眼帘。

下意识地问了句:“这是哪里?”

已经守了好几日,小婢女早耐不住性子,“娘娘不知,这是在唐大人私宅呢,那日娘娘肩上有伤身子又虚,唐大人好不容易将娘娘救回,寻了处清净地方供娘娘休养。唐大人说娘娘身份特殊,整个屋子硬是重新整理了一番,好些摆置都是新添的,这屋子后还有一大片竹林,长得郁郁葱葱的,是个散步的好去处……”

那小婢女不过十五六岁,俨然还是个孩子。这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蓦地想起主子还需要休息。“娘娘,奴婢炖了些清淡的粥,您要不要用一些?”她小心翼翼地瞧着柳心脸色。

“不用了……”背过身,静静凝望着床板上雕琢精美的图纹,“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小紫。”

“……小紫么,我问你,除了我之外,唐大人可有救什么别的人回来?”

“没有呢,那日唐大人满身是伤的,怀中只抱了娘娘一人。”

“是么……”她自嘲地笑了笑,还奢望什么呢,她不是这种认不清现实的人啊!“你下去吧,我还想休息一会儿。”

“是,奴婢就守在门口,娘娘若有需要唤一声就成。”

“嗯。”

很轻的关门声,却已足够将她与外面的世界隔断。

柳心缓缓从榻上坐起,靠在枕上打量着屋中的摆设:这是间较为宽敞的屋子,床榻前设一面黄玉屏风,其后是上好檀木制成的八仙桌,屋角燃一只半人高鎏金薰炉,紫烟袅袅升腾萦绕。整座屋子各处都拉着曼紫色帷帐,层层相罩,右侧妆台上搁着七八只簪子,旁边摆放一叠衣物。

——不得不说,唐奉业安排得甚是妥当,连薰香的味道都是她素来喜欢的。

推开窗,只见一丛青翠欲滴的碧色,柳心淡淡一笑,出屋沿着那林间小径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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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奉业的背影出现在竹林尽头。

正值夕阳西下,晚风吹拂见西边的云霞在他身上投下绚烂的光影,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她看见唐奉业弯下身子,将一束白菊放了下去。

——这才注意到,唐奉业正对着一座衣冠冢,仿佛是新设的样子。

“唐大人,你这是在祭拜谁呢……”柳心笑着上前,他转过身,让她看清了那冢上“慕松寒”三字,笑容登时僵在唇边。

“……唐大人是什么意思?”她冷冷地望着他。

唐奉业叹了口气:“娘娘,那一日慕将军的情况您也看见了……身负重伤,又在叛军层层袭击之下,就算是武艺盖世也难全身而退……事后我遣了属下打探消息,他们说……”柳心的面色逐渐苍白,唐奉业顿了顿,终是没有再说下去。低头,凝望着那束纯白清香的菊花,“娘娘,请节哀。”

“你不用多说,我明白。”她静静地跪了下去,长久凝视着石碑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唐奉业陪着她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柳心平静地道:“唐大人,你信不信,有些人注定只能相爱不能相守?”

风拂着她乌黑的长发,女子一双清眸溢着平和的光,让他禁不住微微地错愕。

“娘娘,请节哀……”他不懂为何她没有悲痛欲绝,然而这样出人意料的平静却令他不安。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形容狼狈,身负重伤缩在她寝宫一角,硬是被她拖出去问话。而后,他很快见识到了这个女子的不同寻常,不论是面对楚天青时的宠辱不惊,还是静观宫中暗潮汹涌时的那份淡定,她冷静得好似没有感情,即使是在痛失心上人之后,还能这样站在衣冠冢前神色淡漠。

“我始终不信。”

她转过身,清瘦的身影逐渐隐没在竹林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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