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终究覆水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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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即使走在清幽安静的竹林中,整个人还是被一片灼热包裹。

这样的天气是不适宜怀念的,哪怕心中有再多的悲伤、再多的痛苦,也难寻找一个倾泻的出口。阳光照得人心生慵懒,暖暖的风将乌发吹得飘起来,然后忍不住驻足,坐在塘边观赏那些新绽的荷花。

白皙的面容在阳光下隐隐透明。

一坐便是近两个时辰,没有人会上前打扰,柳心靠在灰褐色的树干上,头顶是被树叶分割成无数块的天空。一朵云,两朵云,不紧不慢地飘着,自然而温柔。

——恍若谁唇边的笑。

漫无目的地耗完整个上午,然后回屋,前厅有准备妥当的午膳。

有时唐奉业会前来与她一同用膳,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她便执着玉箸在旁边点着头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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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攻破皇宫之后,楚天青迅速号令各地兵马反扑,以京城为中心,将广陵王余党一网打尽。远观之全国险于一片战火中,静观之则是楚天青不动声色将兵权财权尽数拢于掌中。

大战的帷幕揭开之后,年轻的帝王终于撕下那层孱弱的面具,决绝果断,用兵如神,亲自领兵直插江南地区,不出半月已将失地收复。而他的五位皇兄亦是各显神通,长达三年的守孝时光非但没有磨去他们领兵熟练度,反而更激起了大好男儿驰骋江山的豪情壮志。

在平定广陵王叛乱之后,楚天青趁势西下,汇合四十万大军之力,旨在一举攻入西番。怀想当年天朝建国之初,一直于西番处于对立局面,双方数十年来大小战事逾百,却大多处于势均力敌状况。有人断言,承佑帝楚天青定是要一洗数十年恩怨,将西番完全归于天朝版块之下。

朝堂上,韩家余孽与广陵王旧部仍有作乱,均被一一处置,楚天青毫不留情面,牵连范围远超出世人想像。

而在皇宫攻破之时殉节的嫔妃宫女统共百人,高位者如皇后谢幼棠、婕妤沈婉容、荣华薛凌霜等,均予以加封厚葬于皇陵。整座皇宫血流成河,上好汉白玉砖石上残存的血迹硬是耗费了三日才清洗完毕。楚天青出征,皇宫重建工作便尽数交予了谢正德——在痛失爱女又经历大败之后,素来不可一世的摄政王骤然苍老,握着手中所剩无几的兵权,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终于与寻常百姓一样,每日专注于建筑雕梁,再不问朝事,仿佛要将仅剩的精力都投入进皇宫重建中去。

夏去秋来,日月更新,望眼江山尽是一番更迭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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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为何一点也不伤心?”那日,唐奉业终是忍不住问她。

悠悠然放下玉箸,柳心睨着他道:“你指什么?”

“明知故问。”私下里相处,两人说话完全不拘于身份地位,唐奉业看着柳心若无其事地捏着茶盏抿过一口,不禁追问道,“对于慕松寒的死……你当真全然不在乎?”

“我在乎。”她抬起头,眼中是坦然的光,“可就算我在乎、我伤心欲绝,又能怎么样呢?离开的人已经永远不会回来,难道我要活在失去他的悲痛中永不翻身?”早在第一次失去他时,她的确绝望过,然而时间终是缓慢冲淡了刻骨的悲伤,让她学会安然。重逢,欣喜;失去,也不会因此变得不完整,他们本来就是孤单的个体,在相逢的那一刻绽放过耀眼的光辉,哪怕只有一瞬,也足以用一生去珍藏。

“……话是没错,只是……”唐奉业讪讪道,只是,她未免也太平静了一些吧?

“对了,我已经向皇上禀明你在我处之事,待到皇上凯旋回朝便会接你回宫。”末了又听得他道,“除了陵山那批宫嫔,后宫中的宫女嫔妃可谓所剩无几,今年的选秀可有得忙了呢。”

“嗯……”她淡淡勾起唇角,果真,转眼间已是三年。

正想得出神,胸口忽然一阵气闷,柳心捂着心口用力地咳了数声,好不容易缓过来。唐奉业看她一眼:“忘了跟你说,今日午后会有医者来为你看诊,虽说是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医术可是不同寻常。”

“你让她隔着屏风诊脉即可,我不喜欢生人。”

“也行。”唐奉业知道她好清净,简单应了便放下玉箸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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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睡方醒,果然听见门外响动声,柳心支起身子,隐约望见一个娇小而陌生的人影。

“娘娘还未醒来,你还是在外面多等一刻吧。”是小紫的声音。

“不碍,让她进来。”柳心道。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少女娇小的身影出现在屏风那头,小紫伶俐地替她搬了张凳子,又走到榻前扶着柳心坐起。“娘娘说了,只隔着这屏风切脉即可。”

那娇小的女医者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掀开木匣,让小紫将一截红线系在柳心腕上。

“好生诊脉,切勿怠慢了娘娘。”小紫离开时还不忘叮嘱一句。红线微微颤动,少女春笋般的指尖轻轻点着长线,而另一头,柳心腕上亦不住地晃动。

“可看出什么来了?”柳心笑道。

“娘娘乃是忧思过甚,心力交瘁导致气闷不畅。”

“此话错了,本宫并无何事烦忧。”

“娘娘痛失珍重之人,难道不该哀愁?”

“既然已经失去,更应让自己放宽心境不去多想,以免失去更多。”

“娘娘即将回到毕生的囚笼,难道不觉忧虑?”

“繁华堆砌的是寂寞,却亦是多少人追寻一生的恢宏。”

“那么……”松开红线,那个小小的身影缓慢站起,“娘娘对诸多事全然不知,如此混混沌沌地过了许久,难道不会烦恼?”

“不错,本宫正为此事苦恼。”

柳心忽地由床榻上坐起,甩手将外袍披在肩头,下床,绕过那屏风。

“胭脂姑娘,好久不见。”

正对着少女清澈的双眼,柳心笑吟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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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女医者离开已是一个时辰后。

“五味子、黄芪、太子参各三钱、生姜两钱……”小紫捏着那方子看了一会,“娘娘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药庐。”

不久便熬好了,柳心捧着白瓷小碗慢慢地抿着,汤药并不苦,涌过喉头漫上一阵暖意,放下药碗,“小紫,今日唐大人可会再来?”

小紫想了想,道:“说不准,仿佛是西边战事挺激烈的,唐大人这几日都忙着政事。”

“你去跟唐大人说,本宫有事找他,请他抽空过来一趟。”

唐奉业果然忙碌,足足等了三天,才在用晚膳时看见他风尘仆仆地过来,连官服都未来及换下。“什么事啊?”他兀自在桌边坐下,取过盏子就喝,柳心一手将他打落:“别动,那是我用过的。”

“……计较。”唐奉业眼神示意屋中婢女退下,另取了茶盏,“这么急着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也无甚重要的,只想向你打探下皇上的近况。”

“哦?”他掀了掀眉毛,“我以为,你对皇上全然不在乎。”

“以前不在乎,可现在么……”她慢条斯理地道,“松寒已经不在,我能依仗的只剩下皇上一人。既然是要回到那宫中去的,何不让往后的路更顺一些?”

他有些错愕,“……你果然不同寻常。”唐奉业深深打量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捕捉到什么别的东西。

“唐大人可看够了?”她淡淡道。

“……皇上亲征,身边并无宫嫔陪伴。随着宫殿的修复进程,陵山别宫的嫔妃将于近日返京,礼部已经将今年选秀的画像送入宫中,只等贤妃娘娘回宫替皇上筛选。”

“哦?选秀的事不等皇上归来再定?”

唐奉业摇头笑道:“你当西征是这么容易的?我计算了一番,要等大军凯旋归来,差不多也该开春了。叛军攻入之时内苑大半宫室被毁,画屏宫也不例外。听皇上的意思,好像是要替你重新修建一座宫殿,到时候予以晋封再风风光光迎你回去。”

“何时能修建完毕?”

他略一思索:“两个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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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两个月过去。

天气渐渐凉了,满园金黄化作零散翩跹的蝶,深秋时节的长空最是澄碧,不见浮云,几行大雁呈人字形掠过。远山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恍若谁的画笔轻描淡写地那么一勾,墨色轻泼,清新而隽永。

一艘装饰得甚为华丽的画舫悠悠划过湖面,清风吹拂着纱帘,依稀可闻画舫中传来丝竹之声。

女子白衣翩然站在船头,裙摆被风吹得飘起来,仿佛是在全心享受着清风拂面的感觉,静候一旁的紫衣婢女不敢打扰。陪她站了一会儿,另一名婢女在那紫衣婢女耳畔说了些什么,紫衣婢女蹙了蹙眉,轻声上前道:“娘娘,唐大人请您快些回去,宫中迎接的人就快到了。”

游湖的兴致所剩无几,“嗯,知道了,你去吩咐船家将船开回去。”柳心道。

碧波微漾,画舫由湖心穿过,以绵延远山为衬,很快隐没在视线中。

刚刚回到宅子便听说宫中的人来了。柳心走出屋门,只见大队的銮仪卫并羽林军浩浩荡荡候在外面,为首者穿一身红褐色宦官袍,双眉微垂,神情含笑——正是陈德福。

“娘娘,好久不见。”陈德福轻声道。柳心微微一笑:“陈公公别来无恙。”

再看时陈德福已然正色,双手恭恭敬敬奉上一叠正红礼服,霞帔深青为质,织金云霞凤文,另奉九翟冠、玉革带、玉花采结绶各一。柳心双手接了,又见陈德福展开一卷明黄,道:“贵嫔慕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贤德淑慧,勤谨奉上,特晋封为正二品妃,赐住蘅芜宫。钦此。”

“谢主隆恩。”满屋的人齐齐跪下叩首,待柳心起身,陈德福收了那丝帛笑道:“清妃娘娘,回了宫后还要稍等些时日,待皇上班师还朝后方可正式册封。”

“多谢公公。”柳心捧着那礼服回屋,小紫并另外两个婢女服侍她换了翟凤礼裙。已是许久不着重妆,望着那镜中人珠钗耀眼、明艳绝伦,竟觉得有些陌生。在穿上礼服的那一刻,心底好像也有什么东西瞬间坚硬起来,柳心转身,宽大袖摆扬风,“起驾回宫。”

翟凤肩舆在銮仪卫护送下浩荡而去,一道薄帘放下,青山绿水骤然隔断,柳心抬头望那城门顶端盘旋的七色阳光,琉璃瓦、朱壁宫墙,洗净了战火的痕迹,转眼又是一片昌盛恢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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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宫嫔皆在永乐宫等候,远远地便望见贤妃一身如意缎绣五彩祥云朝服立于殿门前,左右分别是陆淑容与唐荣华。晏流苏站得靠后,柔绢曳地长裙,小腹处已经明显隆起,身侧的李选侍安静地笑着。

见柳心入殿,众人纷纷迎上前。

“给贤妃娘娘请安。”柳心屈膝笑道,“各位姐妹好久不见。”

经历了如此变动,每个人的面庞都多了些沉稳味道——她们是该庆幸当初自己去了陵山别宫,生生躲过这场劫难,而那些留在宫中的女子,几乎都在那场熊熊烈火中湮灭了痕迹。

——可能只是说过一句话,或是对视一眼便擦肩而去的陌生人,此番去了又来,却都已寻不着。这样空荡荡的感觉,就好似曾勾心斗角筑起一座座高墙,互不往来,心心算计,然而突有一日高墙后的对手瞬间消失,只剩下自己茫然地敲击墙面,耳畔唯有空旷的回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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