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胭脂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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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六年九月,汀嫔降为从八品更衣,迁居霜华宫。清嫔柳心查案有功,晋封从四品婉仪。司空晓颜本应晋封正五品嫔,因陆芬仪的事件耽搁下来,又平白受了栽赃,为表示安抚,楚天青特意在司空晓颜寝殿门前移植大片梅树,以衬她“梅”字封号,又专设宴席庆贺,一时风光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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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时节的风中依稀夹带寒意。

画屏宫后院广种梨树,早春落花如雪,盛夏时节则是嫩绿欲滴的碧色阴凉连结一片。不知不觉夏去秋来,满园碧色悄无声息地泛黄,伴随逐渐凛冽起来的风,盘旋在安静的抄手回廊尽头。

绣鞋踏过遍地落叶,簌簌作响。

这样的季节尤适合怀念——炎炎夏日,灼热的阳光照耀下整个人都是明媚的,只有在这万物颓败的秋,空气中逐渐消失了热度后,才会分外怀念生命中那些稍纵即逝的温暖。

女子柔长的秀发被风吹开。

“姐姐的发髻乱了……”一路无言,邓潇潇望着柳心沉静面色略觉不安,抬手帮她理顺鬓角垂发。两人相伴而走,画屏宫向来安静,不时有几个宫女端着衣物匆匆而过,靠近前殿时声响忽然大了些,邓潇潇止住一欲过宫女道:“前殿怎么回事?”“回小主的话,皇后娘娘亲遣人来收拾汀更衣的东西……”

微微一愣,仿佛又回到很久之前,殿中等待被遣走的人换成了自己。

身侧柳心亭亭而立,袖子与自己轻碰,邓潇潇情不自禁抓住柳心的袖口。“妹妹先行回房,我去看看就可以。”柳心自然知晓她心中阴影,轻轻错开她身子向前数步。“嗯……”邓潇潇勉强笑了笑,微一屈膝表示歉意,很快带着宫女绕过回廊而去。

秋端轻声道:“小主,可要奴婢回避?”

“嗯。”柳心拢了拢衣襟,独自往前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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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水殿的安详整洁终于消失殆尽。

零乱搁置的箱子间,好些绫罗锦缎随意地搁着,屋角一只尽成碎片的青花瓷瓶,依稀记得是汀更衣从前最喜欢的。各色宫衣的婢女进进出出,小内监随意地将金玉首饰往匣子里抛,不是偷捏着一二塞进袖中,在穿梭缭乱的人群中央,有个浅绛色的身影静静坐着,手搭着楠木椅扶手,神色安然。

她的裙摆拖曳得很长,边缘处缀着晶莹如露水的碎琉璃珠子,红褐色绣鞋尖尖露出一角,鞋面装饰着浑圆明珠。长发绾成垂云髻,珠钗镶嵌宝石光华璀璨,耳畔一副红玛瑙坠子,更衬得面颊白皙如玉。

她甚少这样艳丽,在这颓唐零乱的宫室中,夺目而突兀。

脚步不经意地放缓,踟蹰着不知是否要靠近。汀更衣忽而抬眸,静静地瞥了柳心一眼,“妹妹是来送我的么?”她言语温柔一如往昔。

心中建立的防备轰然倒塌,“姐姐,你……”声音忽然有些暗哑,“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她印象中,汀嫔一直温柔安静、与世无争,最不愿与人冲突,周身总是萦绕着淡淡的茶香,叫她如何能将这秀丽女子与心机深重的幕后操纵者联系起来!

汀更衣捋了捋鬓角碎发,笑道:“妹妹怎么忘了,这后宫本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明着望上去是绫罗锦缎尊贵无比,暗着却是无数花容月貌的女子踩着彼此尸骨艰难地往上爬……妹妹是聪明人,否则也不会看穿我的计策,日后就算满庭阴霾也定能挺过,我就先祝妹妹前途无量了。”

柳心别过头,“何必这么说……”

“我知道,你一定很疑惑。在你看来,我位分不算最低,生活也算平静,为何要处心积虑谋害陆芬仪腹中胎儿又嫁祸司空晓颜。”汀更衣低头望着自己青葱般的玉指,“你不明白,近来朝堂上是越来越不平静了,家里给我捎信来,说父亲官位岌岌可危,让我想尽办法重获皇上宠爱,好因此寻得帝王护庇……可是,要获宠谈何容易?我不是新进宫嫔,容貌也算不上最美,纵使皇上经常来画屏宫看妹妹,经过我处却从不进来一次。想让皇上重新注意到我,只有在皇嗣这样的大事上下功夫,先引火烧身,自己吃一番苦头,再提供线索让罪名被推翻。如此一来,即使皇上并不醉心我的容貌,也会因着此番事情对我心存歉意,或许会予以晋封而常来这里坐坐,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又有妹妹可以协助,往后能否盛宠也未可知……”

“你疯了!”柳心铮然打断,“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我知道……”汀更衣放缓了语调,望着面前面色微红的清丽女子,眸中忽然有了暖意。她抿唇而笑,好似那初春时节岸边柔软碧翠的依依垂柳,“柳儿,你不是性情薄凉的人呢……”她笑道,“虽然你一直封闭着自己的心情,平日也总是一副冷漠模样,可是我能看出,你心底对情谊的渴望却比谁都真切……只可惜你如此倔强,若不静心感受,所有人都要被你的外表蒙混过去了。”

漫长的叹息终于由唇齿间游出。

“……我并非善类,不如姐姐说得那般好。”柳心声音微哑。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汀更衣舒展娥眉,悠悠起身走至柳心身旁。她一指园中秋景,声音忽然绽出欢喜,“你看,这些梨树都是我初进宫时皇上令人种的,皇上说我娴静温雅,正如那梨花素净而美丽……后来他忘了我,我便一个人在这梨花丛中走了又走,春日,梨花纷纷扬扬落了我满肩,即使是回到殿中,身上还是有那股香味挥之不去呢。”

她双眼溢着柔和的光彩,“我早就明白,帝王的恩宠从来就不会持久,更何况皇上身体本来就不好,后宫还有那么多佳丽虎视眈眈……晏昭仪、莞贵嫔、韩昭媛、沈芳仪……各个都是沉鱼落雁的美人。我沉寂此生的命运,从入宫那日就注定好了的……”

“啊!”柳心冷不防一个身子压来,转眼汀更衣已软软瘫倒在她怀中。她唇边不断溢出殷红液体,鲜艳中夹杂一丝深紫。“姐姐,你!”柳心蓦地拔下银簪往汀更衣方才饮用的茶水中一划,登时发黑。

“呵呵……”汀更衣抑不住地咳嗽,更多的鲜血从她唇齿间奔涌而出,她随意拭了一把,眼波柔柔望着柳心,“柳儿你还不明白么……就算我还有机会苟且偷生,我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家道没落下去……眼不见为净,与其让他们继续对我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还不如……咳咳……还不如死了干净!”

满殿惊呼,宫女太监密密麻麻围了一圈,然而那些惊慌的面上浮现的并不是真正的惶恐——汀嫔降为更衣的那一刻起,皇宫的富丽繁华再与她无干,是死是活,不过一缕随风飘散的游魂与宫中沉寂至死的人影的区别。谁关心?谁在意?

只碍着柳心在前,一时无人敢来抢汀更衣身上的珠宝首饰。

怀中人的身躯在逐渐冷去,柳心忽然失神,从未预料到这个温雅怯弱的女子怎地就有了这样巨大的勇气!决绝,干净利落得不留一丝痕迹,再次让她措手不及。

汀更衣的声音渐渐低缓,“柳儿……或许……你是能站到权利的最顶峰的……可是你要想清楚……那些……究竟是不是你想……”剧烈的咳嗽将她微弱声音陡然打断,她猛地压住喉头,浑身颤粟。“汀、汀姐姐……!”柳心情急之下只知道更为用力抱紧她的身子,怀中人颤得好似寒风中凋落的枯叶,随时便会散成齑粉。

一只冰凉的手搭上她的指尖。

“我都快忘了……我的姓氏……不是汀……而是……”她的手颓然垂下,荡起轻小的尘土飞扬,柳心猛然一震,整个人僵硬地呆在原地,直到有宫女试探着将她扶开:“小主……您受惊了……”

汀更衣颓软无力的身躯被小内监快速抬走,柳心歪在楠木椅上,淡声吩咐:“去,禀报皇上皇后……”

人影散乱,伴着殿中狂舞的薄帘缭乱视线,一片模糊中,手背依稀有冰凉的液体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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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主,发生了什么事?”刚出殿门就见玉阶满面焦急地跑过来,硬是被柳心身上斑斑血迹吓得腿软。

“……汀姐姐殁了。”柳心嗓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复而补充二字,“自尽。”

“是、是么。”玉阶尴尬道,竭力不去想血泊中死尸瘫倒的惨想,强笑着扶着柳心道,“小主,您衣服都脏了,奴婢赶紧服侍您回屋换一件吧?”

柳心这才低下头,袖口胸前早已殷红一片。手指亦是觉得有几分冰凉,她将掌心迎向阳光,光华笼罩之下白皙肌肤上遗落的点点嫣红明显异常——那是一颗颗圆润稠粘的血珠,红得依稀透明,那样艳丽而夺目色彩,竟像极了新拧出来的胭脂。

——胭脂绕指寂寞凉。

柳心忽然想到,这样惨淡悲伤的心境,或许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明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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