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时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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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真没学过写剧本,我是学电影史出身的。

歪打误撞留校教了剧作,但一天正经剧作课都没上过,教书全靠自学,写作全靠瞎猜。在电影学院一呆十年,除了归功于学校的包容度确实很大,还有就是运气真好。

上学留下的后遗症有两个。一是正经上剧作课的时候最怕讲理论,最好是你拿剧本来,咱们直接对着侃;还有就是每隔几学期,一定要偷偷摸摸地开个电影史的选修课,别人爽不爽我不管,我自己讲爽了再说。

不谦虚地说,我的电影史,讲得相当好听。豆瓣小组为证,一代一代的文艺青年们都说过,张巍老师最大的本事是“把电影史和八卦掺和起来讲”。当年北京音乐台有个DJ叫陆凌涛,05年我们一起在旅游卫视做中国电影百年的节目,半年以后成了朋友,他终于忍无可忍地问我,“你节目上说的那些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

作为一个博士论文名叫“鸳鸯蝴蝶派与早期中国电影”的灭绝师太,我要负责任地讲——“打死我也不说”。不过当初很是沉迷过一段民国八卦,最喜欢的就是搞那些偏门女明星秘史,别跟我说什么胡蝶周璇阮玲玉,老子搞的是偏门女明星,换句话说,绝对不是当年的SHE和Tins,肯定更不是张曼玉林青霞,不把自己搞成论文答辩的时候没人聊天绝不罢休。因为这点莫名其妙的嗜好,每一次的香港电影史,永远是讲完邵氏,high点就结束了,后面只有草草了事。偶尔有那么一两次中国电影史,简直没法进入十七年部分。直到有天突然醒觉,再这样搞下去,我就成了我自己最讨厌的那种老师——披着Discovery的皮,其实做的是《走进科学》。这才悻悻作罢,再也不出来显摆老本行。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好的电影史,到我这儿就是各种变形的《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谁爱上谁,谁离开谁,谁疯了,谁吸了毒,谁为谁死了,谁为谁进了缫丝厂,谁孤老终生,谁宁可沿街乞讨也不肯跟自己唯一的女儿联系。好像不以死或者更大的毁灭成就的传奇,就不算爱,就不配爱,就不是爱。这样的美学倾向,后来我在崔永元做《电影传奇》的时候也发现了——我由此原谅了自己。

如果不是为了钱、沽名钓誉、语不惊人死不休,那像我们这样近乎病态地一次次用别人的故事来印证自己的观点——“是的,会结束的,都会结束的。再好的感情,再美的相遇,都会结束的。多大的美好势必带来多大的破灭”这样虚无的人生观,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们其实是最胆小的、最渴望感情的、最期待长久的?就像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我那个身为红学家的奶奶给我讲“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就非要把“任是无情也动人”解释成“最是无情才动人”。可怜当时我才四岁,我要怎么理解一个从四十多岁就守寡的知识女性啊。

可是,我奶奶确实灌输了我这样的人生观,如果花期有时尽,干脆就不必开。如果夜宴有时尽,索性就不要聚。我今年三十六岁,回头看看,我没养过任何小动物,没有任何特别亲密的朋友,血缘关系里最亲的表姐妹同在北京,三年也见不了一次面。任何人,我是说任何人,如果不首先表现出善意,我就小心翼翼收回触角。断了就断了,散了就算了,如果你是会走的,那我一定会顽强地不告诉你,我想念你。

这样强悍而变态的人生后面,是我至今每天要抱着一只芳龄十几岁毛已经秃了的毛绒熊才能睡觉;我们家的鱼骨头一定被我拿去喂同一只流浪猫;多少年没联系的小学同学打来电话,不用说是谁,我会一下子就叫出名字来。我积极地参加每一个上过的学校的校友聚会,然后在散席之前溜掉。不知道我的同学们都怎么想,估计大家都觉得我忙。

其实我只不过是胆子小。而且我不知道谁会希望我留下来。

反映在剧本里,就是我矢志不渝地写大团圆。无论怎么千难万险,最后都要“在一起”。其实不在一起收视率才高,我当然懂。我就是改不了想要他和她在一起的强烈冲动,这简直是人生的某种救赎方式。杜拉拉一定会等到王伟回来找她,就算是惨烈的古装剧,死都要死到一起。难得有一个写不到一起去的结尾,统统是制片方要求,为了钱,没法子才忍下来的。

在行行重行行的生别离前,在辗转又反侧的求不得之后,胆小的人,通常恐怕都跟我一样,就不要了。有天在微博上看到,说地球上最幸福的动物是考拉,一辈子都是抱着同一颗树,吃着吃着就睡着了,睡着睡着一不小心手一松掉下去摔死,死都是在梦里。当时大为感动,下定决心下辈子一定要当一只考拉。

这简直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命运了。

直到昨天下午。我们班微信群里,有个同学忽然问,“这个群里谁会坚持到最后一个?”我好像是第一个回复的,但是起码十个人回复之后,我才赫然发现,以中文为谋生手段的我,居然在阅读理解这道题的时候看错了意思。人家问的是“谁会活到最后?”我毫不犹豫的理解为:“谁会最后一个在群里坚持聊天?”

生死的大事,居然被我弄成了说话的小事。天知道,生死在我这儿根本不算大事,说话才是大事。我为了一个将来会不会继续有人说话的破事儿,哭了一整个下午,这这这,要传出去,我估计我就该被架去北医六院演《飞越疯人院》续集了。

主要是因为难得。人到中年,上了这么一个学校。一年下来,基本什么都没学明白,白酒红酒啤酒倒是轮番喝大了好几轮。跟一个班的女生滚在同一张床上合过影,跟管着三万人的某著名国企的老总吵过架。假传过绯闻,冒充过初恋,崴脚去上海,冒雨回三亚。就连上隔壁班调个课,都有清华男主动给讲题。这辈子难得有几次,不用小心翼翼的压抑着想拽着谁的衣角不松手的冲动,这些人,将来的某天慢慢就不聊天了,单是想想就让人痛不可抑。

如果天长地久有时尽,这才是真正的此恨绵绵无绝期。

为了不说话。就是为了不说话。

只要还能说话,可能就还有幸福。(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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