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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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下)

尤梅种完自家的地,就被老更倌叫停了下地。那天是在曹向东家的地头,于新像模像样也要上手,老更倌说话了:你们都回去吧,种地这点活,我们几个人能干过来。不经意的几句话,仿佛肯求一般,说得语重心长,透着关爱,俩人也都感觉到了。于新笑着把尤梅拽走啦。往回走的路上,尤梅不由地回了两次头,她说:

“这样好吗?种完自家的地就不管别人了。”

于新不以为然地说:“不是还有二弟吗!咱们干活,他们待着,我叔是怕别人笑话;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

尤梅默然。她明白于新的话是特指种地而言,并没有其他含意;可是能在一起种地,非亲即友,还不是因为她答应与柱子结婚。于新似乎意识到自己有劝婚的嫌疑,她说:

“你真的同意和柱子结婚啦?”

尤梅默默地点头;于新不解地看着她。她慢慢地说:

“早晚都是嫁人,我不想让奶奶再操心。也许她说的对,她不能陪我们活一辈子,她怕自己死后,我们姐几个被人欺负。”

于新不能理解鲍老太太的想法,她关心的是尤梅自身感受,她说:

‘那么,你就甘心跟柱子过一辈子?”

‘有啥甘心不甘心,我不能扔下俩个弟弟不管;跟柱子结婚,他们就会有个依靠,至少日子能过得安稳。”

“你太委屈自己了!”

‘我想通了,柱子不会反对我照顾两个弟弟。这两天在一起干活,时不时地歇一会儿,表面是柱子爱护他的马,其实也是体贴人,总怕我和二弟跟着马走太累。他嘴上不说,我明白他是这么想。我心里逐渐没了那种反感。”

于新无言,心中暗想,大概这就是所谓日久生情吧。

最近几天,尤梅虽然没下地,但也没闲下来,而是在家翻园子;好在去年打场时已上冻,场院的土现在翻起来不那么瓷实。她每翻过一叉子土,并随时用叉子敲碎过大的土块。时常有肥壮的蚯蚓被翻出来,卷曲着被围在近旁的小鸡们抢食掉。本是说过种完地,柱子用马犁来翻园子,但她没等那一天。四周已砌好的院墙,马犁赶进来即使翻了园子,边边角角也需人工用叉子来翻。曹向东领电业工人来找她做配件时,园子已基本翻完。尤梅按照电业工人的要求,驾轻就熟给打制了两对小件,当然比不上原件质量好,那么价钱上就打点折吧;曹向东已从电业工人的口中探知小件的实际价钱,他为尤梅争取了比她心中多两倍的价钱。

尤梅送走曹向东二人,迎回奶奶。鲍老太太虽然没了小鸡可卖,但吃过早饭还是忍不住要去集上看看。这几年她没往供销社送去一步,但听说有了集市,总惦记要去买卖点什么东西。虽然是农忙时节,集市上不怎么热闹,更谈不上繁华,但看上去鲍老太太去了一趟还是挺高兴。她买回了棉花和布,尤梅看着也乐了;这刚脱去棉衣,买棉花干啥呀?她接过东西,听奶奶说:‘还是集市好,管你买不买啥,招呼人有个热情劲儿。’尤梅调侃地说:‘你就买棉花啦?”鲍老太太说:“不是。我要买的。去时我还以为买不到呢!不料想还真有精明的人,听到我要买棉花,还想货卖用家呢!”尤梅觉得奶奶在说糊涂话,货可不是都卖给用家?她疑惑地看了奶奶一眼。鲍老太太似乎还沉浸在买东西时讨价还价的乐趣中。刚才在集市上,卖家以为这时候买棉花是给已死去的人做装衣服急用,就一口要了个高价,结果被鲍老太太一语道破了心理一一这是还没死的人给自己预备死时穿的衣服,你还要这么高的价吗?卖家只好把价钱降了下来。鲍老太太知道孙女没能明白她话中引申的含义,但她不想立马用语言解释给孙女听。娘儿俩进了屋,尤梅放下东西,又掏出刚才干活挣的钱,学说怎么给多了,当时的场合下不知退给谁怎么退。鲍老太太听了反倒坦然,她说:“给就拿着吧。世上没人做亏本的买卖,只要咱不亏心就行。’尤梅让奶奶把钱收起来,鲍老太太不但没有接钱,反而从炕席下的夹缝里摸出钥匙,打开柜子上的锁,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放在炕上慢慢解开,她说:“咱家的钱都在这儿呢!”尤梅看着奶奶郑重其事的样子说:“我知道。你放起来吧,丢不了。”鲍老太太说:“你只知道有钱,还有啥你知道吗?是上些天我新放进去的。”她根本没去动钱,而是从两件旧衣服当中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倒出里面金灿灿的首饰。首饰的形状不甚规整,显然曾被扭曲又重新整形过。尤梅吃惊了,她问:“你哪来这么多金子啊?这就是金子吗!”鲍老太太说:“傻丫头,这是金子,是金首饰。多吗?当年抄家时,随身带的几件被我藏了起来;面上有多少好东西啊,都被拿走啦。”尤梅拿起一只手镯在手上掂了掂,问道:‘这很贵吧?’鲍老太太平淡地说:“有啥贵的!我去二玲子家送鞋钱,她家英子让我给扎耳朵眼儿,我没敢给扎;我说扎过耳朵眼儿要戴金的或银的耳环,才不会化脓。二玲子说上哪儿去找金子和银子,银行都贴出告示,还在大量往回收购呢。”尤梅说:‘那还不贵?”鲍老太太说:“有价不算讹人,有价也就不贵。”说着话,她让尤梅从柜子上的被垛里拽下她的枕头。这只缝缝补补的枕头不知被鲍老太太枕过多少年,里面由几块烂毡片和换季的旧衣服填充,尤梅再熟悉不过,几次劝过奶奶换掉,都被奶奶正色拒绝,说这是自己娘家之物,枕着舒服。鲍老太太接过枕头,从一处看似不经意的开口伸进手,摸排地拿出一对晶莹剔透的碧绿翡翠手镯,小心给尤梅戴在手腕上,她说:“看看吧,这才是值钱的东西,是无价的宝贝;那几件臭金子,和它相比不值一分钱。”尤梅从奶奶庄重的神色中,觉得自己似乎见了圣物,不知不觉肃然起敬。她翻转双腕不知如何摆放是好,只感到有股神奇的功效在明目清神,更不知从何说起。鲍老太太说:“这是奶奶十几岁时,家里为我打造的陪嫁之物,今天传给你啦!假如有那么一天日子不好过了,卖房子卖地以后都能买回来,要是把它卖了,可就难买回来啦!”说到这儿,鲍老太太添了几分伤感。尤梅急忙退下玉镯,交给奶奶,她说:“奶!你快收起来吧,咱家不会把日子过到那份上。”鲍老太太把玉镯放回原处,她说:“不是咱家,早晚都要有那么一天,你是你家,二弟和小弟也要成家。这些金首饰不能全给你,一一这对金手镯也给你吧,当初我结婚时,你们尤家给我的;等你结婚时戴上,让那些穷光蛋认识认识什么叫钱。剩下那些什么耳环戒子分给两个臭小子,等他们结婚时给媳妇戴。”娘俩说一样收一样,同时也在赏玩。鲍老太太仔细辨认着当初哪件是尤家的,哪件是鲍家的。尤梅好奇地问:“我咋一点都不知道?”鲍老太太说:“你咋能知道,你还没出生时,就已经收起来了。后来你爸也不知道了,我怕他被批斗时抗不住挨打说出去,就当全被搜走了;只有你妈知道我藏有这些东西。那次来抄家,也不讲个理,看啥不顺眼就拿啥,我把这包东西和小弟的屎尿垫子裹在一起,扔在墙角,看都没人看一眼,还躲得远远的。你妈为护住那对梅瓶,被那帮小兔崽子连踢带打,结果瓶子没保住,她也死了。”鲍老太太说得很平淡;尤梅听得泪珠不断掉下来,她说:“我妈知道有这些东西,非要那两个瓶子干啥呀?”鲍老太太说:“你只记得有那么两个瓶子,不知道那瓶子有多精致,是雍正朝的好瓶子,你妈多喜欢。当初你爸成了地主子弟,没有姑娘敢嫁给他,我就回娘家从用人当中选了你妈;你姥家没啥好东西作陪嫁,我就从娘家偷了那么一对瓶子给她。你妈死后,那对瓶子的碎片,我都捡了起来,和你妈埋在一起。这几年也没人去给你妈上坟添土,我想拾缀完地之后,赶在七月十五之前,你和二弟回去一趟,把你妈的尸骨和那碎瓶子起回来,和你爸合葬在一起。我死后也埋在那儿,咱们一家人也算团聚啦。”装好宝贝,尤梅拿着破枕头想不到该放哪里合适,鲍老太太让她连同装钱的布包一同放进柜子里,如果失盗,小偷得到钱就会欣喜而走,不会继续发掘意想不到的东西。旧枕头鲍老太太不想再枕啦,有时还挺硌脑袋。她看尤梅锁上柜子叮嘱说:“我死后,别烧这枕头,一是保养那对玉镯,二也是你们姐几个的念想。枕头跟了我大半辈子,搬家时我背来都没舍得扔掉。”尤梅说:“哎呀,奶!说过我爸我妈死,你就别再说死啦。”鲍老太太说:“我不说就不死啦?我不说你这隔辈人有些事哪知道。你看我买这棉花,就是做死后穿的衣服,顺便给你爸也做一套,他死时没穿棉衣服。人死后穿棉衣服,下辈人过日子厚实。’尤梅说:“你先放起来吧,等以后我给你做。”鲍老太太说:“不用!我怕你做不好。趁现在活不忙,我自己慢慢做,你看着就是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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