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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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在那么一个平常的课间休息时间到来时,一下课我就那么坦然、平静、不卑不亢、自自然然地站起来往教室外走去。我立刻感觉到了教室里起了一阵轻微的骚(一)动,就跟当时他们第一次听到尿液滴到教室地板上的声音一样,只不过他们这次的骚(一)动还要大得多。我想,同学们一看我站起来就可能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出了教室,我来到报亭前浏览报纸,样子完全和一个下课后到报亭前一般正常地浏览一下报纸的学生没有两样。我还到花坛前去赏花,赏得似乎那么认真、愉快、轻松、投入,还凑上前去闻了闻花香,闻了闻还笑了笑,好像我真闻到了多么沁人心脾的花香似的。

做这些事情,我都显得是那样坦然、平静、自自然然,仿佛物我两忘了似的,仿佛这些事情是再平常寻常不过的,谁都不会不可能以为有什么不对不当不妥。等到上课的预备钟响起来,我才仿佛醒悟过来似的匆匆进教室去。

从此,每节课一下课,我就走出教室,在教室外的林荫路上散步,还到操场里去胜似闲庭信步地走圈圈,圈圈越走越大,直到把操场走个满,最后还到篮球架前去做假投篮的动作。我还久久站在那里放眼眺望远山。虽然诺大的操场只有我一个人,我却旁若无人。我还到乒乓台前去做假打乒乓的动作。虽说学校不仅有篮球架乒乓台,也篮球和乒乓应有尽有,但从进校以来,除了体育课,我还从未见过有学生打篮球打乒乓,虽说我做的是假动作,却也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做。我也在需要上厕所的时候就去上厕所,而且一副上厕所就是上厕所的样子,不是去做贼的样子。

我始终如一地那么平静、坦然、自然,没有夸张的成分,也没有畏缩害怕的样子,仿佛没有一丁点儿是我故意地、有意识有目地针对什么而在这么干。

我每一节课间休息时间都要比上一节课间休息时间多少扩大一点活动半径和活动范围,活动内容也有所增加或有所升级,但是,我却绝对不会做出超出学校明文规定我们在课间休息时间所能做和所不能做的事情。我严格地遵守学校的一切明文规定和纪律要求。

我做得有条不紊,一切既是只有电脑才计算得出的那么精确,一步步一点点地前进着,有计划、有步骤、有安排地推进着,又好像什么都是无意识的、自然而然的、即兴的、随机的。

我严格遵守时间,每次都是在预备钟响了我才仿佛从物我两忘的放松、休息状态中醒悟过来,匆匆向教室走去。课间休息时间为十五分钟,十分钟休息时间,五分钟预备时间。我一方面满打满算地把十分钟休息时间用来“休息”,一方面决不把五分钟预备时间也用作在“休息”上了。我决不让自己犯哪怕是一丝一毫的“错误”,要想找到我一丝一毫的对课间休息时间的违纪违规也不可能。

许多老师都曾对我们一再地讲,有个别同学把课间休息十分钟真用来休息了,但你如果真把课间十分钟用来休息了,那么,你仅用五分钟预备时间就预备好下一堂课那是不可能的,而你预备不好下一堂课,你就完全进(一)入不了下一堂课,你将是一整节课都云里雾里,结果一整节课就付诸东流了。他们说这是因为你如果在课间休息十分钟真把这十分钟用来休息了,你的心也就完全放散了,而放散了的心从原则上讲是难以收回的,且不说完全收不回。

老师们都有很多这样的理论,并且还要把它们都完全付诸实践。其实这没有荒诞之处。“读书学习”,不只是学生们,更是老师们真正神一般的偶像。没有神,神和宗教都是骗人的鬼话,但是,我们却绝对是有“神”和“宗教”的,这个“神”和“宗教”就是“读书学习”。当然不是读书学习本身是这个神、这个偶像,而是只为打造大学的敲门砖的那种读书学习。归根结蒂,是考大学是我们的“神”和“宗教”,我们必须在行为层面和思想精神层面上、身体层面和心灵层面上都完全为之献身,绝对虔诚地、战战兢兢地、自贬自虐且没有止境地自贬自虐地屈服在它的威力之下,无条件地做它绝对的奴隶。

这是这所学校一个普遍的事实,绝不只是那几位老师才是这样。学生们是这样,特别是农村来的学生是这样,被认定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为考大学这个“神”而活着。老师们也是这样。尽管老师们不是为了自己考上大学,但是,他们为了学生们,主要是农村来的学生们考上大学,与已把自己完全交给上帝、完全生活在和消失在上帝之中的牧师,要把他们眼中的在万劫不复的尘世深渊中受苦的罪人拯救到上帝和天国的幸福之中来实在是没有两样,他们为了学生们考上大学而真的无私地牺牲了和奉献了他们的一切,也只为学生们考上大学无私地牺和奉献他们的一切,在这个前提下强迫,理直气壮的强迫每一个学生为了考上大学而无私地牺牲和奉献他们的一切和一切。

这既是这所学校的铁的现实,也是我们的父母、乡亲,乃至于整个世界的普遍的现实。所以,对课间时间老师们有种种那类看似荒诞不经的理论,还要把它们完全付诸实践,实在是很自然的事情。从来就没有纯粹的理论,理论都是为信仰或迷信服务的。仅从这方面说,我也清楚自己在课间休息时间做这些事意味着什么,作为一个老师们重点培养的“尖子生”,老师们会怎样,同学们又会怎样。

可是,我吃惊的是,我如此这般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不要说那几位老师,就是全体老师,那些平时对我的成长,严格地说,对我的前途、我的考大学的关怀和关心几乎是无微不至的老师,都对我在课间时间这么些说起来正常,实际却是无法想象它的触目、它的出格、它的可怕的行为也没有丝毫的反应,好像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要不,我这些行为果真就是那么正常寻常,不值一提,再不,就是我这个人可能根本就对他们不存在,或者我只是在空无一人的地方自己做给自己看。

老师们是这样,同学们也是这样,和我最要好的同学也都是这样。这个时期,我和哥哥住在一起,哥哥也是这样。

不过,我又并不真的吃惊,我知道事情一定会是这样的。如果我不知道事情一定会是这样的,我还什么也不会做了。

在全校师生,还有我最要好的同学、我的亲哥哥,对我这些怵目惊心的行为仿佛我真的不存在、更不存在我在干什么的毫无反应的寂静和荒凉中,有谁知道这一星期我是怎么过来的,接下来我又将怎么度过,直到最后,最后的最后。

从一开始我就只觉得是一种完全异己的力量在操纵我。每一节课,我都希望老师,直至渴望老师,就差跑到他们面前跪下来求他们,把这节课永远上下去,直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世界末日。

每一节课我都相信下课了我再也不会那样站起来,那样在众目睽睽中走出教室,那样在教室外的光天化日之下做那些事情。是的,再也不会了,绝对不会了,一切已经完全结束到此为止了。我既无那需要和冲动,也没有那力量,我连动一下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可是,每节课都是老师一说下课,那个异己的力量便突然将我一推,于是,我站起来了,一如既往地站起来和走出去了,一如既往地有计划有步骤地去做那些事情了。

所有这些体验、这些感受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事情的发展而愈演愈烈。

站起来走出教室,在教室外如此这般地做那些事情,我越来越需要更大的力气和意志,感觉就是自己已生命垂危,只想躺下,只需要躺下,永远躺下,铺和医院才是我的地方,甚至于太平间才是我的地方,可是却还要这样和最健康人一样,似乎精力无穷地活动,似乎一切都无限正常地活动。

每个课间休息时间,从站起来、走出去、做所有那些事情,直至回到教室坐下来,我都相信自己在流血,后面小腿和后背莫明其妙地裂开了好多个口子,鲜血像泉水一样在涌出来,只有我进教室坐下了这才会停止,也只有我不去做那些事情,就像其他同学一样,也像我过去一样,这些口子才会愈合,我也才不会这样流血,只要我去做那些事情,在做那些事情的过程中就一定要这样流血,这事是荒诞的,却是毋庸置疑的,而且也是必然的,符合钢铁般的普遍必然规律,不能为任何人的意志所转移。

每当又站起来向教室外走去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我都感到同学们老师们都在从后面看我,我在教室外做着那些事情,他们也都涌到教室外来了,从后边看我,看我后背上鲜血直流,流得满地皆是,他们多么震惊啊,这世界上谁有可能这样流血啊,他们还看到了我流的血是何等肮脏啊,这世界谁有可能流肮脏的血还是这样肮脏的血,这世界本来就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肮脏的东西,更不用说这样肮脏的东西了,他们如此地安静,似乎就意识不到我在干什么,有没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只因为我流的血的肮脏超过了这个世界所可能的,我流血的方式的荒诞超过了这个世界所可能的。

我不敢回头看一眼,我有做那些事情的勇气,却没有回头看一眼、看我的血怎么流、已经流了多少、同学和老师们又在怎样看我的勇气,我相信,我只有有意识有目的就为看这些事情回头才能看到这些事情,也必然看到这些事情,这是荒诞的,却是毋庸置疑的,更是我要做那些事情本身所必然的后果,对于我去做那些事情,普遍必然规律就是这样的。我完全没有就这样回头看一眼的勇气,但我不能怀疑事情就是这样的,还越来越深信不疑。一天比一天感到虚弱、苍白、无力,感到就快倒下和死亡将至。

在做那些事情的全过程中,每时每刻都感到自己会说倒下就倒下,甚至是说死去就死去,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在后面看着我,就看着我说倒下就倒下,说死去就死去,他们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就只是在等着我倒下和死亡而已,这是他们从未对任何人有过的,也本是他们对任何人都不可能的,只对我才这样,他们的世界没有死亡,也不可能有死亡,有也绝不是这种死亡,只有我才有死亡、才会死亡,因为我做这些事情,不做这些事情我就不会死亡,做这些事情我就会有死亡、就会死亡、而且很快就会死亡了,所以,他们只看到我是何等可笑、可耻、可怜、可悲、罪恶、堕(一)落,已经超乎人类的语言能够形容了,但我不能怨谁,因为我要做这样一个人,要做这些事情,就必然如此,注定如此。

但是,那异己的、恶梦般的力量全权操纵着我,我越感到自己虚弱、濒临死亡,它对我的操纵就越绝对,我做那些事情就做得越到家、完美、精确,简直令人叹为观止,我哀哭、我流泪、我向所有人求告和解释,都只在我内部,我绝望,把那些事情做得越好、越精确和完美,我就越绝望,这绝望也只在内部,只在我内部煎熬我、焚烧我、撕(一)裂我。

同时,似乎悖谬的是,我越感到自己只是那个异己力量的工具,被它玩于掌股之中而我只是无限疲惫的一堆肉,甚至于只是一具死尸,我就越感到自己具有真正的、真实的生命。一切都因为真正的、真实的生命,做真正的、真实的人。

分明有一种无法言喻其美丽、庄严、崇高、亲切的非自然或超自然的光照耀在我身上,也照亮了我周围,就如同在海底挡开了海水挡出了一个没有海水而是充满空气的空间一样,也让我不仅有人的生命,是一个人,而且有一个人可以活动和生存的空间。尽管这个空间很小,也没有出口,一切只是暂时的,有限的,但是,所有一切都表明我以前是没有生命的,我没有被囚于岩洞之中,却也只是一块岩石而已,无限大的岩石里的一小块岩石而已,现在我才是一个人、一个生命,虽说只是一个没有出口的很快就会垮塌而将我埋葬的洞穴里的人和生命。

不管这种非自然的或超自然的光是不是只是我的幻觉,也是它“欺骗”了我,给我提供全部的力量。它就是那股异己力量。

后来,没几天,我真的肉眼都看得见这种光了。它越来越强烈、鲜明、显在、具体,表现为似乎是两个合成一体的或一个分而未裂成两个的人形光体,距我似乎始终都只有几步之遥,明亮耀眼得如果它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是一大家都可见的现实之物,就足以使人们见了它后再见日月星辰就只见日月星辰是永恒黑暗了,尽管它的明亮耀眼并不刺目。它是天使,谁一见它谁都立刻就知道它是天使。

并不是我把自己的一个幻象错误地、一些人会说是愚昧迷信地判断为天使了。而是我知道它是我的幻象,但是只有天使才正是它的名号。不管天使存不不存在,可不可能存在,它也是那真正的天使。它不是实在,而是实在的一个窗口,宇宙被撕开的一个口子,让我们看到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内在的又无限高踞于我们之上永远遥不可及的真实,这个真实不是别的,就是无限的神圣性,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有,一无所是。我们不可能负起对它的责任,但我们对它负起多大责任,我们才有多大的真实、多少的生命,反之,我们就有多少的虚假、虚无和虚妄,多少的死亡。这是个绝对的确定,没有这个确定就什么也不会有,不会有宇宙,不会有世界和万物,不会有我,也不会有老师和同学们,不会有同学们因为恐惧和屈服于强权的淫威而把大小便解在教室里。而我现在做的就是多少负起了这种责任。

我绝对知道它是我的幻觉,它是非实在的,绝对没有我们对事物所绝对相信的那种实在性,它不是一个外在的东西,我们像寻找其他事物一样寻找它是什么也找不到的,但它也不是一个我们身体里面的东西,怎么解剖我们探求我们的内部也同样发现了不它。对它只有以我现在这种方式与之遭遇。但是,我也同时毫不怀疑,它就是来自那真正的真实,来自神圣,要神圣才是一切,我们只有对它负起全部的责任我们才是人才是生命。

对这个东西,这个幻象,如果说我这个把它视为神圣而且神圣才是一切的判断是非理性的、荒唐的,只表明我神经有问题,那么,我再理性和清醒也不可能在看着它、面对它、它对我显现着的时候认识到我错了,它不过就是一个人神经出了问题的幻觉而已,正常而清醒的人是不会让自己产生这种幻觉的,也不会让自己为这种幻觉所左右,更不可能完全被它支配着行动。我最多只有在它消失了,不再对我显现着了,我才可能认识到我错了,认识到我实在是不该听它的,不该当它的奴隶和工具。

对这个幻象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但是,被这个异己的力量操纵,却是难受的,比死还难受,越被它操纵就越是如此。我绝不可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听从它服从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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