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三五 情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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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柔的琴声刚刚流出,杜林丰脑子嗡的一声,眼前一黑,胸中撕心裂肺疼痛难忍。那琴声,他曾听过,虽只匆匆一次,但他永远都记在心里。那是一个清冷的早晨,踏着地上积雪,队伍走出落峡,走向前线的那个清晨。雪中的琴声,还有雪中的人影,虽然这么多年过去,却都无比清晰地藏在心底,随着琴声,一幕幕再现在眼前。

他想起来了,想起琴盒中的那块旧布。无怪乎那么眼熟,那曾经是他的物品。只是它是什么时候遗失的,杜林丰吃力地回想,脸突然红了。疼痛和一股说不明的情感突然从胸中涌起,直向上冲。强烈的情感梗在喉咙,憋得他喘不过气,说不出话,眼前一片模糊难以视物。

他想起来了,破布是他的手巾。那天晚上,他就用这块布巾蒙脸,和朱大壮一起闯进羞花坊,闯进那间说不上名的房间,将它遗失在房间中。四十年后,当无数人匆匆来过又匆匆离开这个世界后,它依然完好地躺在琴盒里,躺在琴主人最珍爱的琴盒里。杜林丰喉头艰难地蠕动几下,发出几声奇怪的呜呜声。

这时,杜林丰才发现,他已不会哭了。脸上热乎乎有什么东西流下,杜林丰不用看也知道,那不是眼泪,是鲜血。自从那天起,当他看见萧问剑、朱大壮他们的头颅挂在城下旗杆上的那天起,他就没有哭过,也不再流泪。

“呵呵,老弟,不耐烦了是吧,看着这么个老头哭哭啼啼,惹人笑话了吧。”方临溪听到那两声怪声,停下奏琴,说了一句。

杜林丰背过身,对方临溪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偷偷将脸上两行血迹擦掉。方临溪呵呵笑了两声,又接着往下弹。这一次又是个激昂的曲调。杜林丰记得分明,那一天,当他喝下那碗酒,急忙转身上路时,身后传来的就是这段。

好不容易,杜林丰控制住情绪,回过身,方临溪已经一曲弹罢。杜林丰视线这时渐渐恢复,只见方临溪默默端坐琴前,不说不动,仍在品味曲中之意。静了一会,方临溪方才道:“原来如此,老夫知道了。”杜林丰奇怪看向方临溪,不知他知道了什么。

方临溪接着道:“前面这首曲原来是后面这两首曲的总合之作。这么些年,你不肯跟我讲,如今我总算知道,你心里的他是谁了。”方临溪怅然看向莽荡山,“你心里装的原来是他。怪不得不论如何,你都要千里迢迢来到这莽荡山,守着这莽荡山,原来都是为了他!”方临溪长叹一声,大步朝坟茔走去。杜林丰稍稍平复的心,听到这几句话,又剧烈疼起来。

绕着坟走了两圈,方临溪叹道:“你不但用毕生的时间守望着他,就连去了,也要望着他,守着他。这番苦心,当真天地可鉴!当年,想必你就是弹着这几首曲子将他送上战场。可他到底是谁,到底还在不在?不行,我得再上一趟翠屏峰。”方临溪自言自语一阵,突然转过身道:“老弟,咱们还得再上一趟山。”杜林丰默默点头。

二人立即又往山上行去,方临溪一路练习琴曲。待练得熟了,方临溪将手仔细清洗一道,抱着琴来到陵园,先焚一炷香,恭敬鞠过一躬,这才端正坐下拨动琴弦。这一遍琴弹得动人无比,连游山的游人都给吸引到陵园外。一曲弹罢,游人落泪纷纷。有为相思之情落泪,有为凄苦之情落泪,也有为壮烈之情落泪。

曲罢,方临溪起身道:“老弟,走吧。”刚欲迈步,忽又止住脚步,自语道:“不对,听她遗言,那人似乎还在。如果他还在世,这曲子若埋没下去,她的心愿岂不还未了,那我该如何完成她的嘱托?”

杜林丰动情道:“这曲子和她的人都该永生下去。”

“对啊!”方临溪一拍大腿道,“老弟说得是,这曲子是该永远流传下去。要让天下人,后世人都知道,当年曾经有这样人这些事。这样,那人总有一天可以听见了。就算他听不见,他的子孙将来也总能听见。我不光要他的子孙听见,还要后世世世代代的子孙们都听见。”

曲子虽然弹罢,陵园反而热闹起来。杜林丰见五六个汉子往这边走来,忙拉一把方临溪。方临溪醒过神,看见那几个扑他而来的汉子,无奈笑道:“他们还真是阴魂不散啊。”“咱们走吧。”杜林丰拉着方临溪,方临溪紧紧抱着琴,二人匆忙甩掉闲人,拐个弯下山去了。

方临溪虽然不舍,但终经不住劝,还是离开莽荡山区,另觅安全地方隐居。其后,方临溪潜心十年,将杜林丰的故事和琴曲融汇一处,创作出一部戏。戏刚一演出,就大受欢迎,迅速红遍全国,琴曲也成了人人耳熟能详的曲子。只是那个他到底是谁,是不是还活着,戏里没说。看过戏的人都喜欢猜测一二。所有从落峡走出的从军人,都被人们考证成了他。有一个半官方说法,说他就是太祖皇帝。当然,这里面有个硬伤,董太祖可不是从落峡出来的。不过,这不算什么难事,有人考证出,太祖皇帝当年到落峡公干,正好一起从落峡出来,于是,太祖皇帝也成了他的热门人选。他是谁,随着戏的演出,竟成了古嵩史上第一号疑案。

方临溪虽逃离莽荡山,但仍不忘每年回来看看。八十高龄那年,老爷子干脆搬回,在坟茔附近结庐而居。

老先生仍不改心直口快习惯,更将杜林丰所赠那方玉符在人前露了脸。玉符莹润光泽,一看就知不是寻常宝物,引起歹人垂涎。方临溪被人陷害下狱,直到将那方玉符献出方才得免出狱。杜林丰好心送他的天堂入场券也不知便宜了哪一位。方临溪却不以为意。一直到百岁高龄,老先生方才无疾而终,死后就葬在他追随了一生的人身边,永远守望下去,倒是遂了心愿。

杜林丰送走方临溪,又回到坟茔旁,不管白天黑夜,就这么静静坐着,想着,望着那个姑娘。何子珈,这个翩然一现出现的姑娘,在他的生命里,只在短短三天,打过三次交道,竟成了他永远难忘的人。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年见面的每一个细节,一遍又一遍地回味何子珈的一颦一笑。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惊慌缩在床里的柔弱姑娘;永远忘不了,那个清冷早上的热切目光。

忽然,什么东西在脸上流下。杜林丰伸手摸摸,湿湿的,没有一点颜色。流下的不是鲜血,而是真正的眼泪。

杜林丰挥袖擦去脸上泪痕,站起身,漫无目的往那座庄院走去。他还是舍不得,他想看看她曾经呆过的地方。小院里,躺椅还在院中摆着。阳光下,杜林丰模模糊糊看到,一个清隽的老人躺在上面。心又抽痛起来。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那天,当他看到阳光下的老人时,心会疼。

就在那一刻,隐藏心底多时的感情,被阳光下的老人唤醒。从那一刻起,他的心就一直在为她而疼。(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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