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五 燕霞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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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房里臭烘烘的,葛鲜仁和阿罗躲在外面不肯进来。杜林丰拿一些温水给乞丐喂下。乞丐一直不见动静,呼吸依然缓慢悠长。客房里暖和,一碗温水下肚,乞丐手脚渐渐回暖,杜林丰这才稍微放心。乞丐一直没有醒来,杜林丰将葛鲜仁请了进来。

乞丐脉搏平稳,说不出有什么病症,看来只是冻着饿着,其他没有什么太大问题。葛鲜仁捏着鼻子搭完脉,就急忙出去将搭脉的那只手反复洗了几道。乞丐只是一动不动躺着,杜林丰终究放心不下,在炕边守了一夜。

第二日,日上三竿,乞丐方才伸个懒腰,懒洋洋爬起来。好在镖队客人在金水城有事,还要停留一天,乞丐不起,杜林丰就任由他睡着。好不容易见乞丐起身,阿罗唤来伙计,打了一大桶热水。乞丐泡在桶里,直到午饭时方才换过一身衣裳出来。

葛鲜仁上下打量,乞丐面容苍老,相貌古拙,看不出多大年岁。见葛鲜仁注意自己,老丐呲牙一笑,露出一嘴雪白牙齿。葛鲜仁曼声道:“你可知昨夜是我等将你搭救。”老丐一瘪嘴,露出伤心神情。葛鲜仁接着问道:“你如何称呼啊?”听到问名姓,老丐露出得意之色,开口道:“燕霞客。”

老丐声音虽然响亮,但微微带点口音。葛鲜仁听不太清,皱眉道:“什么咽下客?”随即明白,点头道:“是喽,象你这等贫困潦倒之人,有什么苦难,也只能自己咽下去了。咽下客倒也不失是个好名字。”葛鲜仁抚髯点头。老丐报出姓名,本来还挺得意,听葛鲜仁这番解释,一阵伤心,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杜林丰这时进来,招呼吃饭,老丐听得有吃,眼睛一亮,顾不得伤心,匆忙尾随杜林丰出门。

范大同见杜林丰带了个人来吃饭,眉头一皱,悄悄将他拉到一边。镖局规矩,只管镖师的饭。杜林丰不知老丐来路,也不知该如何安置,但既然救了人,总该负责到底,于是安慰范大同,老丐的生活费都从自己工钱里扣。范大同这才安下心。二人回到桌上,老丐已经吃饱,只是抱着酒碗和有财斗酒。

大堂内这时涌进一群人。为首之人是个富贵公子,其他人行动利落,一看就知都是久经训练的好手。富贵公子寻到一处干净座头坐下。手下四处查看一番,在几个角上站定,其他人分坐几处,隐隐将公子护在中心。

镖队护送的两个行商,喝多了点酒,话就多起来。见到公子如此气派,张大可忍不住道:“瞧人家如此气派,一看就知是哪个显贵人家子弟。”公子听知此话,微微皱眉,手下人的肌肉紧绷起来。李登科接着道:“这还用说。咱们平川除了朝中显贵,谁能有这样派头。咱们就是家财再多,除了日子好过点,其他还不就是个人下人而已。哪像人家渊北,只要有钱,一样可以和世袭贵胄平起平坐。”

公子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商人不稼不穑,于国家社稷无丝毫贡献,不过靠着转手买卖,低进高出,将他人所创财富牟为己有。这样人作为人下人有何不可,难道不该低人一等。”

张大可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伸衣袖抹抹嘴,方才道:“公子想是涉世未深,是以方有此言。您仔细想想,假若粮仓里的粮食堆得满满的,没有我们这些商人将粮食运送销售出去,老百姓无粮可买,生生挨饿,这一仓粮食能算得上财富吗?百姓市上买粮,这是靠了我等商人的搬运之功。”

公子闻言微微点头。张大可见公子是个听得进话的人,于是又接着道:“设若两地,一地只产粮,另一地只产棉。如果没有商人,产粮之地百姓纵使粮食堆积如山,却仍然无衣穿,产棉之地百姓亦无粮可吃。这两地百姓手上粮棉能算财富吗?没了商人,这些就什么都不是,只因少了商人的周转增值之功。

低头沉思一阵,公子对张大可道:“先生可否将周转增值之功细加解释。”张大可酒喝到酣处,话说得痛快,顾不得李登科连使眼色,继续滔滔不绝道:“咱们人所能使用之物,毕竟有限,一样东西多了,身价自然就低。好比那产粮之地的粮食,在当地就不会值钱,只因其多。而此地棉价定然高昂,百姓消费不起。产棉之地反之。有了商人周转之后,两地百姓互通有无,以有余补不足,百姓们都有吃有穿,粮棉高价卖出,财富都得到增长,这岂不是周转增值之功。”

杜林丰听张大可所言甚是有理,想他是个有见识的。公子听了这番话,低头沉思一会,然后举酒,遥遥向张大可示以谢意。张大可见公子如此谦和,心里喜欢。老丐听完此话,不禁呜咽哭道:“你如此有钱,我却这等穷困,为何无人将你的钱和我的穷周转一番,收那增值之功,好让咱俩都富起来。呜呜,可怜啊。”满堂人听了老丐此话,都忍不住笑起来,却无人将其当真。杜林丰也笑老丐的话天真,可仔细想来,真还不好说他这个理。

公子问明张大可行程,都是前往国都安邑的,于是约好,一起上路。张大可出了大堂,只见外面也布满护卫。张大可知道公子显贵异常,自己是攀上高枝了。他将那分欣喜藏在心里,脸上神色如常。

第二天,镖队与公子一同上路。公子一百多骑,个个鲜衣怒马,镖队中人看着俱皆羡慕不已。公子与张大可并排一起,一路攀谈。镖队中人大都步行,行走速度不快,公子一行人耐心相随。老丐疯疯癫癫,看着公子护卫的高头大马,嘴里口水直流,拉着葛鲜仁衣袖,垂涎道:“这个我没有,道爷能否帮我周转过来。”葛鲜仁善哉一声,手上用力,甩脱老丐手爪,然后拍拍衣袖,却见上面已经沾上五只爪印,不由皱起眉头,远远躲过一边。

阿罗见老丐疯癫,有意戏耍,指着张大可鼓鼓的荷包和公子身上的稀世玉佩道:“老头,看到那两人身上东西没有,那才是真正好玩意,单那玉佩就不知可以换多少大马了。要不要大爷帮你周转过来。”老丐乐得直跳,一个劲高呼要,全都要。

二人说话声音甚响,公子一字字听在耳里,神情甚是不快。一个护卫策马奔到身前,大声警告二人闭嘴。老丐瑟缩躲到阿罗身后。阿罗长长打一个哈欠,然后以更加响亮声音说道:“怎么,不闭嘴就打架吗?”话刚出口,十几个护卫奔过来,将他围在中心。阿罗兴奋得摩拳擦掌。杜林丰急忙闯进,将他止住。公子这时发一声令,护卫们一起退下。

老丐不明所以,愣愣道:“怎么,不周转下去了。”葛鲜仁恼老丐弄脏衣袖,在镖车那头冷冷道:“你这老丐命里和钱终是无缘,还是自己老实把穷苦咽下去吧。别老想着周转人家富贵。”老丐听了此话,嚎啕大哭道:“没天理啊。凭什么人家吃香喝辣,老汉我却挨饿受冻。”葛鲜仁翻翻白眼,讥嘲道:“你要有本事,自然吃香喝辣。没有本事,就老实挨饿受冻。”老丐不服道:“我看你也没多大本事,为何也吃香喝辣。哦,是喽,我家乡那有个骗子,和你一般模样,一样吃香喝辣。你和他该是同行,所以有他那本事吃香喝辣。”

一行人听了老丐这话,无不掩嘴偷笑,就连那公子也忍俊不禁,心里不再恼这老丐。葛鲜仁气得直吹胡子,气急败坏道:“臭要饭的,就知道胡说八道。道爷本事通天彻地,说出来吓都吓死你。”老丐恍然大悟道:“我老家那个骗子,一着急,说出来,也是这话。原来你们都是一样有本事的。就我老丐没本事。”说到这里,老丐忍不住呜呜道:“你们都是有本事的,就我没本事,我该怎么活啊。”葛鲜仁给老丐这话噎住,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杜林丰见老丐哭得伤心,忍不住安慰道:“老丈不必伤心。咱们粗茶淡饭不也一样填饱肚子,粗布衣袍一样暖得了身子。只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日子过得不是一样舒心。”老丐叫苦道:“可我连粗茶淡饭都捞不着,如何能不伤心。”杜林丰顿了顿,接着道:“老丈不必过虑,你的生计我自会安排。吃香喝辣未必能有,总之是让老丈吃饱穿暖了。”老丐听得喜笑颜开,问道:“大爷是要给我养老的了?”杜林丰郑重点点头。

老丐仰头欢笑道:“有人给老汉养老啦!”阿罗看着心里暗骂,傻小子尽会找麻烦,捡个包袱也要拿来当宝养,真傻。

公子给老丐言行逗得直乐,忍不住插进来道:“老头,有你这逗乐本事,吃香喝辣都是绰绰有余。”老丐眼睛一亮,道:“公子此话当真!只要老丐给你讲笑话,你就给我吃香喝辣?”公子含笑点头道:“只要你跟我走,我就给你吃香喝辣。”老丐紧张地在杜林丰和公子间来回打量几回,迟疑道:“不成。我看您这贵公子还是不如这位爷靠得住。我不能为了画出来的香油饼丢了到手的馍。”

阴霾在脸上升起。公子不发一言,狠抽一下马鞭,拨转马头离开。葛鲜仁冷冷嘲讽道:“瞧瞧,这不就是穷命吗。好好吃香喝辣机会不要,偏要啃那冷馍馍。”老丐嘻嘻笑道:“香饵好吃,可有了上顿就没了下顿。就让好命的鱼儿咬去吧。老丐还想多吃几顿馍。”葛鲜仁瞪瞪眼,可老没在嘴头讨到便宜,还是止住话头,将闷气自个咽下。

老丐这时得意唱道:“咽下客,咽下客,吃苦受难咽下去,一肚闷气咽下去。”葛鲜仁翻翻白眼,远远躲到一边去了。

远处烟尘扬起。众人心里一紧。葛鲜仁跳上镖车,向烟尘来处张去。只见一彪军马疾驰而来。葛鲜仁高声叫道:“敌人来了,人数过千,杜公子准备战斗。”镖局人赶紧将镖车聚在一处,所有人抽出钢刀,团团护住镖车。阿罗见战斗就要来临,伸个懒腰,照例猫腰钻到车下,倒头就睡。公子一行牢牢将公子护在核心。

老丐急得原地打转,一弯腰,跟着钻到车下,抱着阿罗就往身上搂,嘴里慌张道:“不得了了,刀箭无眼,大爷您身子骨结实,替老汉挡着点。”

阿罗闻言大怒。臭老头敢拿自己当挡箭牌,这还得了。他伸手抱住乱钻老丐,顺手将他搁于自己身上,嘴里恶狠狠骂道:“臭要饭,敢拿大爷当盾牌。你给老子当盾牌还差不多。”老丐嘴里惊慌叫着不要,人却顺势舒服枕在阿罗身上,偷偷打个哈欠,脸上露出得意神色。

那一彪军马越奔越近,马蹄踏在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轰隆声。公子脸上神色越来越难看。杜林丰见来人势头凶猛,不待骑队驰近,手持长枪向那一彪军马冲去。袭来军马少说有一千人,哪里将这小小一人看在眼里,眨眼就将杜林丰席卷进去。

不料袭来的人马却如同浪头撞上坚岩。浪花四溅飞散,却无法撼动岩壁分毫。就这短短一刻,上百骑士摔落马下,无人驾驭的马匹四散而逃。杜林丰持枪,巍然不动。来袭军马见势不妙,拨转马头向来路转去。其中一骑遥遥冲这边喊道:“大哥好本事,能请来如此高手助阵。我倒要看看,你一个高手挡得住我数万军马吗!”说完话,一行人飞驰而去。

杜林丰听了这番话方才明白,才来的这彪军马不是劫镖的,而是针对着那贵公子而来。

一场横祸被杜林丰一人化解,公子既惊又喜,急忙致谢。公子不再对杜林丰隐瞒身份,向他介绍自己来历。公子是平川太子安在风。适才来袭说话那人是安在风二弟安在雷。安在雷觊觎太子位已久,朝中党羽众多,这次公然对太子下手,朝中定然有了大变化。安在风说着话就已愁上眉梢。

说话功夫,安在风手下将坠地骑士尽数擒拿。来人都是安在雷王府中武士,安在风心情沉重之余微微安心,看来二弟还未掌握朝廷军马。

突然,安在风单膝跪在杜林丰脚下。杜林丰大惊,将他扶起。安在风欲待不起,抗不住杜林丰大力,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他抓着杜林丰双手,两眼含泪道:“恩公救我。”杜林丰推辞道:“我不过一介寻常武夫。公子帝皇贵胄,手下能人众多,哪里有我插得上手的地方。”杜林丰见是兄弟阋墙,这样事外人实在无法插手,是以推脱。

阿罗见战事平息,推开老丐,钻出车底跑过来。老丐见有热闹,也跟了来。阿罗听到安在风请求,忍不住插嘴道:“救你还不容易,只是你能给多少好处?”安在风急忙道:“裂土封侯,亦或平分天下,但如所愿。”阿罗呵呵笑道:“大哥,这个生意做得。”阿罗开口就是利,听得杜林丰直皱眉头,当即斥退他。阿罗低声嘀咕:“连别人意见都不听,哼。”老丐呵呵傻笑道:“对,不听,就是不听。”

见杜林丰无心相助,安在风放开他双手,取下所佩玉佩,双手递到老丐手上。老丐笑嘻嘻伸手接过。安在风对老丐道:“老丈大智若愚,早早看出我的香油饼靠不住,实在让人钦佩。这块玉佩乃我母后所留,随便可以换个十万八万两银子,如今赠送老丈,尽够老丈一辈子吃香喝辣。我安在风这辈子还未曾食言过,这最后一件事上也不该坏了规矩。”

杜林丰见安在风似在交代遗言,不由安慰道:“公子何必如此悲观。你二弟不是已经撤走。你速速赶往京城,将此事禀报你父皇,一切当可平息。”安在风惨然一笑道:“恩公有所不知。我父皇身子一向不好。二弟此次公然出手,想必父皇已不在人世,朝中混乱。京城北大营将军是二弟死党。二弟临走放话,要带数万兵马前来,就是调动北大营兵马。北大营距此不过百里,几个时辰就可赶到。我此番已无生理。”

说到这里,安在风转对手下大声道:“我死之后,你们将我尸身送与二弟,请他放你们一条生路。”安在风手下闻声轰然跪倒一地,涕泣道:“主公,我们跟二皇子拼了。我等绝不抛下主公苟活。”杜林丰看着安在风和手下对话,心里乱成一团麻。安在风突然拔出佩剑,对杜林丰诀别道:“恩公,我安在风无德,不能得您这等高人相助,但求来世再来请教吧。”说完话,挥剑意欲自尽。杜林丰哪能容他这么死在面前,伸手夺过长剑,无奈道:“公子何必如此。”

张大可对安在风颇为倾心,这时上前道:“杜镖头,我看这个忙,你是不帮也得帮了。咱们不知不觉搅和进此事,已然无法甩脱。二皇子如若得了天下,我们这些目睹他弑兄的人,难免要被灭口。要想安然脱身,怎么也得帮太子挫败二皇子阴谋才成。”范大同也前来相劝道:“杜镖头,不帮太子这个忙,咱们这趟镖定然走不下去。你还是帮他一把吧。”

老丐拿着玉佩把玩一阵,这时忽又还回安在风手上,歪歪嘴道:“不过就是块石头,饥不能食,寒不能衣,挂在身上沉甸甸的,多个累赘。还是还给你。”葛鲜仁看着这么块稀世宝贝,老丐居然随手还人,心里一阵肉疼:“真是个穷命的花子,这么大笔钱给丢了。你不要,给山人我岂不是好。真是副败家样!”

杜林丰默然半晌,叹气道:“既然如此,公子还请放你二弟一条生路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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