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喝了半斤酒了，你不能喝了——”女人要去拿瓶子。

“老子就要喝——”

他顺手一推，恽大姐一个踉跄，差点要跌倒了，江龙一把把她拉住，急问：“翠英翠英，你没事吧？”

“没有没有。”

“吓了我一跳。”

恽大姐坐稳了，对他说：“只准喝一杯了，慢慢喝好吗？”

江龙只有答应，给自己倒了半杯酒，说，“我的酒量是七两的，喝半瓶酒哪里就多了呢！只是心里难受，才对你发火的。”

“我没什么，”女人喝着汤，轻轻地对他说：“酒喝多了伤身，还是少喝点。”

“刚才都是我不好……可是，你们不该把我关起来，在这里，我憋闷得很——”

女人放下勺子，走到他身边，一只手给他打扇，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胸口，轻声安慰他：“江龙，不要闹了，你行行好，为了你的安全，为了我们孩子的安全，既然走到这一步，你就认了吧！”

“我认什么？我都不认识你了。”

“你怎么不认识我呢？”

“都不知道你具体叫什么名字？怎么算认识你？恽大姐只是我们长江沿岸人习惯的称呼，其实，你又不比我大，干嘛要叫你大姐？叫你翠英？鬼知道，那是不是你的真名字。”

“收养我的那一家就姓恽，我的中国名字就是恽翠英。”

“日本名字呢？我应该晓得吧！”

“那我就告诉你，我的日本名字叫印子。”

江龙扭过头去了：“什么鬼名字？还没有翠英好听，好吧好吧，管它好听不好听呢！反正你现在是我老婆了——不对，我们又没结婚，你只是我女人。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结婚？”

“你是说在赵团长那里的事吧？”女人附在他耳边说，“路上，赵团长要给我们举行婚礼，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同意吗？”

“因为你有鬼，因为你就是个鬼子。”

女人叹了一口气，坐到一边，幽幽地说：“是的，我心里有鬼啊！我们明铺热盖，是因为要我执行任务的时候上司命令，要不惜任何代价找回那些罪证，只能拿我的身子做筹码……”

“还不如结婚，能够名正言顺。”

“但是，我跟你结婚，没有得到允许。”女人坐到他身边，头靠在桌子上，望着男人，“我多想和你拜天地呀！按照你们中国的习惯，我披上红盖头，穿着红嫁衣，坐着大红花轿，吹吹打打走到一起……我们一拜天地，二拜父母，夫妻对拜，然后入洞房……以后生个胖娃娃，安安稳稳过日子……”

说着说着，她豌豆角一样的眼睛涌出两滴泪水，江龙放下酒杯，伸出巴掌，将她泪水抹去：“有那么一天的，我一定用大红花轿抬你，给你补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婚礼。”

女人磨过头去：“没那么一天的，不行，我们两个是敌对国家的敌人，只有你归顺了我们，我们才能在一起……哥哥接纳了你，不是愿意认你这个妹夫……”

江龙把她的脑袋搬过来：“我知道，他根本看不起我，只是把我做诱饵，引得詹姆斯来，他不是来了吗？你们东西不是取到了吗？不是已经销毁了吗？就应该把他放了，让我送他回去，人家有家庭有父母，有国家，放了他，我心里安稳一点，放了他吧！”

恽大姐抬起头，轻点他的额头：“我说你就是傻子吧，虽然物证被毁灭了，但是还有人证，他就是人证。”

“那，你们要控制他到什么时候？”

“这就在于你了。

“我能决定一个外国人的命运？他的东西你们已经拿到手了，没有利用价值了，我们何必还要留着他……”

“你劝劝他吧！”女人端坐好了，“他还有价值，证明人的价值，他不是在南京待过吗？你劝劝她，让他补写一些日记？”

“就是写出以前的日记？再写你们怎么屠杀中国人的？”

“你是明知故问吧？”恽大姐白了他一眼，“他补写的内容，应该是经过日本当局严格审查过、由日本新闻传媒记者发出的文字。那是‘南京获得新生’、‘南京一片祥和’‘南京人民喜迎解放、感激皇军恩德’的消息……”

“噗呲——”江龙刚喝到嘴里的酒喷出来了，“你他妈的大白天说胡话吧。”

女人也不生气，抹去脸上对方喷出的酒沫子，从刚才装酒的那个袋子里抽出一卷报纸，递给江龙说：“据医生检查，詹姆斯已经苏醒了，他在假装昏迷。你把报纸给他看，去动员他和我们合作，我们一定会保证他的安全，事成之后，重金答谢，还把他送回美国……”

江龙接过来翻翻，一路上断断续续认得几个字，从“东京”两个报头字上看出是日本报纸，他不想看，一把扔地上了。

没好气地说：“你们那些鬼子记者，哪个不是被你们日本国家培养出来的？脑袋中装的只有你们国家的利益，就像你一样，被中国人养大，还是一条白眼狼，被你们国家洗脑袋瓜子了，早就丧失了人的良知，连畜生都不如……”

“别胡说。”女人捂住他的嘴，朝门外警惕地看着。

“还怪我胡说？你们这些照片就是假的，逼着老百姓装模作样照的，别说文章了，都是粉刷匠，造的假消息，骗老鬼去！”

恽大姐强词夺理：“我还说你们的照片是假的呢？”

“你一路上哭过多少次忘记了？你没看见中国人的苦难？”

她打开一张《东京朝日新闻》说：“那，这也假不了。”

江龙凑过去，看到半张纸上写着密麻麻的字，他只认得日期，１９３７年１２月２２日，上面有五张照片：日军的军医和护士正在为中国伤兵诊断和治疗；日本士兵正在和中国摊贩说笑……

江龙指着照片说：“你相信吗？你眼睛瞎了没看见？那个中国小商人笑得比哭还难看……”

恽大姐不正面回答，只是说：“管他呢！只要詹姆斯补写几篇日记，让他对着镜头说说话，他的事情就结束了，他就自由了。”

不和她说了。江龙想，自己看不懂报纸，让詹姆斯看看。他手术以后要加强营养，不能老饿着不吃东西，怎么接近他呢？劝降是个好借口，他点头同意了，放下酒杯，说：“我去。”

恽大姐也站起来：“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我必须得陪同，等我把碗筷收拾了。”

“我要你陪着干什么？你收拾吧。”

“不，不仅我要在场，房间里原来的看管在场，东边房子里的人也要来的。这是考验你的时机，你可不能露馅儿，否则，害了你，害了我，还会害他的。”

江龙不忙着走了：既然他是假装昏迷，那他听得懂我的话，我就要说给他听，还不能让边上这些人听出破绽，他怕自己笨嘴拙舌说不好，拿着大蒲扇使劲扇扇子，想了一阵，把报纸一把捏起跑到隔壁去了，女人赶紧跟在他后面。

他一进门，后面的人就跟着来了。房间里只有几个男人，护士不见了，也没有人给詹姆斯吊水了。

他不管不顾，冲着床上吼叫，板着面孔骂起来：“我说你这个姓詹的老外，你装死啊？你挺尸啊？你绝食是吗？我在院子里闹腾半天，你屁都不放一个？老躺着不睁眼睛，你是躺在床上拉屎——不想好了？”

恽大姐扯了一下他胳膊：“人家没在床上拉屎。”

“我是打比方哩。”江龙说着又对床上人吼，“我说你这个人呐，是不是不晓得好歹的人？人家把你子弹取出来了，没要你一文钱，你总要说声谢谢吧！你不能不理睬别人吧，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好好跟他说话，不要这么粗声大气的，手术昨天才结束，他还疼着呢！”女人又补充一句。

“还疼？你他妈还是个爷们吗？子弹打你活该！哪个叫你把人家轮船上的东西都抢了呢？你们就是强盗啊！”

听到他的说话，边上几个特务有的暗笑，有的咳嗽。恽大姐有几分不满了，到底是个粗人，该说的他不说，不该说的他信口开河，还是自己说吧！于是清清嗓子，上前一步：“詹姆斯先生，我很敬佩您的为人，您的坚毅果断，机智幽默，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您堪称是个英雄。”

既然争取了这个机会，就想办法多说几句，江龙继续表现：“詹姆斯，我告诉你，日本人都很好的，他们知情懂理的。你看我现在，老婆也有了，吃的住的都不错，再也不要奔波流浪了！你的什么材料我当初不晓得，也不是我交出来的，你们藏在哪里我也不晓得，你别把我拉上，我只听我女人的。因为她肚子里有我的孩子……”

“别扯远了。”他怎么都在说不相干的话呢？恽大姐低声提醒他后，见床上人的反应，可是没有结果，不要他说，自己继续说下去：“用中国话来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本和美国一向和平共处，至今没有交恶，不希望因此而影响两国的关系，我劝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