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百零二 凭此忆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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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医小心翼翼地将晏唯欢背转过身去,剪开伤处的衣服,晏苍猛然看见晏唯欢身上一处血窟窿,另有一个乌青的手掌印,简直是触目惊心,他没想到晏唯欢的伤势严重至此,一下攥紧了拳,沉声道:“谁干的?!”

楚临凭自虐一般道:“我……”

晏苍大出意料,骤然回头看他,忽然探手一把揪住楚临凭的领子,挥手就是一拳。

楚临凭不知道疼一样站在原地,不躲不闪,脸上顿时红了一块,周围众人惊得呆了,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出,房门却咯吱一响,晏瑞急匆匆跑了进来,他也顾不得规矩,一进门就大声嚷道:“父皇,小叔是不是回来了?”

晏苍没说话,慢慢松开楚临凭,倒退几步,颓然坐在椅上,反手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晏瑞惊呆了:“父皇!”

“是我没照顾好他。”晏苍低声道:“我就是死了也没脸去见父皇母后。”

楚临凭心如刀绞,无言以对,晏苍转过头来,看见几名太医战战兢兢立在一旁,像是有话要说,当即厉声喝道:“他的伤怎么样了?说话啊!”

为首的太医跪倒在地,颤声道:“回陛下,澈王殿下的外伤极重,但好在没有伤及要害处,尚有转寰余地,然内伤却十分厉害,再加上澈王身体底子不好,沉疴日久、积重难返,这些日子又劳神奔波,只怕、只怕十分凶险。”

晏苍咬牙道:“什么叫十分凶险、十分严重?你只说还能不能救!”

众人一起磕头:“微臣无能,请皇上恕罪。”

晏苍眼眶发红,勉强忍住,声音却有些变了调:“楚临凭,你不是医术很高吗?不是你打伤他的吗?那你倒是救人啊!”

从始至终,他有没有询问问什么,事到如今,原因已经不再重要。

楚临凭走到晏唯欢床前,伸手拂开他额前的发丝,深深凝视这张无比熟悉的面孔,晏苍在身后期待着看着他,然而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早在方才的雪地里他为晏唯欢把脉的时候就知道了,也因此才会失态至此。

他本来抱着一丝希望,带晏唯欢回到皇宫,盼着御医们能够有法子,现今看来,却是任谁都回天乏术了。

周围有人磕头,有人哭泣,还有人在对他大声嚷着什么,楚临凭却觉得自己好像渐渐的听不见了,世界最后变得安静无比,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

那是他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越来越大声,心脏好像要从胸腔之中跳出去了。

他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当年法性大师的妻子死后,这个号称“朽木生花”的绝世神医为何要出家为僧,发下再不行医的誓言——如果世间再没有了这样一个人,行医何用?!济世何用?!空有一身医术,却救不了自己最心爱的人,这岂非是最大的笑话?

对了!法性大师!还有法性大师!

楚临凭想起这个人,本来已经绝望的心底顿时生出了巨大的期冀,猛然站起身来。

晏苍吓了一跳,也跟着走上两步,连声道:“你干什么?他怎么样?有办法了是不是?”

楚临凭躬身一揖到地,郑重道:“还望殿下先代为照料着唯欢,临凭去去就回。”

他心情激荡之下,早忘了晏苍已是九五之尊,晏苍也没有在意,知道看楚临凭的样子一定是有了计较,急忙道:“我知道,你快去罢!”

旁边有人本想出言呵斥楚临凭失礼,见状立刻收声,晏苍待楚临凭走了,心神略安。回头看了一眼道:“你们都下去罢。瑞儿,你也是。”

晏瑞犹豫片刻,竟一反常态地没有坚持,行了一礼转身出门。

晏唯欢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下的被褥甚是柔软,令人于本睡半醒之间有片刻的恍惚。他素来是自律之人,每日天不明便要晨起练武,寒暑不辍,因此所睡的床向来极硬——只因不够舒适的床更容易逼迫人早起。

而此时,这柔软而宽大的床榻,还有帐中熟悉的香气,都让他反应过来了自己身在何处。

自己的手被什么人紧紧握着,晏唯欢想要起身,只是身上却重似千钧,四肢百骸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一般,全身剧痛一阵重似一阵,疼的人半点都动不得,反倒生命力急剧流失的感觉是那样清晰。

他在心中暗暗苦笑,知道自己这次的伤势只怕是无幸了,一片鸿蒙之中,思绪反倒愈发清晰起来,他忽然想起了曾经的一段往事。

那还是近十年前的一个冬日,他寒疾复发,只得日日躺在床上养着,师父去了昆仑寻药,长羡派向来人丁稀少,整座山上,除了伺候的下人,便只剩了自己同师兄两人。

那时落望宫的老宫主也还在世,他二人都是身份极为尊贵之人,有人得了任遥子不在观中的消息,趁机上山来犯,楚临凭那时也只是个半大的少年,竟以一敌三,将来人尽数杀退。

虽是有惊无险,但自那以后,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便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眼睁睁看着师兄为了保护自己长剑挥舞,热血溅地,他却因着身体拖累,只能软弱靠在床上,无力阻止。

这感觉是如此令人痛恨,而想要变强的念头一日日变得清晰而明确,只有变得强大,有了绝对的力量,自己才可以在回宫之后保护母后不再为奸人所害,帮助三哥莫要在朝中走的那般步履维艰,才能、才能在师兄遇到险境时,能同他并肩作战,而不是躲在他的身后。

可是即便他后来已在江湖中少有敌手,终还是敌不过天不假年,命运弄人,这辛苦成就的一切,都要随着生命的流逝而烟消云散了,而弥留之际唯一留下的真实,反倒是那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一颦一笑,温语轻言。

他曾经说过,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可原来并非不知,而是早已得到。

但纵使此时明白过来,是不是也已经时不我待?不知不觉间,竟然有那么多的光阴已经白白蹉跎。

晏唯欢睁开眼睛,此时他脏腑衰竭,五感渐失,已不能看清面前之人的样貌,只好尽力反握住对方的手,轻声道:“师兄,如有来世......”

如有来世,定不相负。

晏苍一直握着弟弟的手,这时见晏唯欢醒了过来,一怔之下大喜过望,连忙跪在床前将身子凑了过去,也不顾一身明黄色龙袍尽沾一地尘土,连声道:“欢儿!你醒了?现在感觉如何,可还难受吗?”他一面说一面看向晏唯欢,却突然觉得自己手上的力道一松,晏苍一愣,这时候才发现晏唯欢脸色灰败,目光竟是有些散了!

他一时间肝胆俱裂,只觉得心痛到了极点,一把抱住晏唯欢,咬牙道:“欢儿!你再挺一会,楚临凭已经去请法性大师了......弟弟,算哥求求你,这世上只剩你我了!你、你再坚持一会啊!”

就在此时,房门碰的一响,一直守在门外的晏瑞已带了王太医匆匆闯了进来,他年纪虽小,却已有了处变不惊的风范,这时候虽是满面泪痕,却理智尚存,急声向晏苍道:“父皇,先让太医看看小叔罢!”

原来晏瑞方才退出去之后,立即亲自出宫请了早已辞官在家的老太医王孟泽回来,晏苍一震,放开了晏唯欢让到一旁。

王太医已是耄耋之年,医术倒颇为精湛,这时候颤巍巍走上前去,在晏唯欢各处要穴上刺了数枚银针,随即又自药箱中取出参片让他放在口中,这才回身禀道:“启奏圣上,这银针同参片,尚可助澈王再拖上两个时辰。”

晏苍失声道:“只有两个时辰?!”他握住晏唯欢的手,忍不住遥遥看向楚临凭离去的方向。

漫天飞雪,在这座荒郊野外的古寺门前放眼望去更是一派茫茫,人踪俱灭,空明搓了搓冻得僵冷的双手,正打算掩上寺门,却见荒道上一骑快马如风般驰来,马蹄踏散积雪,四散如花。马上乘客应是个男子,虽然看不清面貌,但远远看着,服饰似乎十分花哨。

空明正好奇间,那马匹却已转瞬之间到了寺前,马儿被主人猛勒的缰绳带住,急嘶一声人立而起,马上之人手腕一挫飞身而下,身形微晃到了空明跟前。

空明吓了一跳——他这才发现,并非来人穿着花哨,而是衣衫上遍染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迹,其中胸口的两片颜色最深,几乎已经发黑。

只是这男子看起来年轻俊美,虽然形容狼狈,脸色憔悴,瞧着倒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

空明惊疑不定,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

楚临凭不等他说完话,便焦灼道:“法性大师可在?”

空明道:“师父每年冬日都会外出一阵,近来不在寺中,公子若是有事相寻,可两月后再来。”

楚临凭眉心一紧,追问道:“他去了哪里?”

空明摇头道:“公子请勿见怪,小僧向来不敢过问师傅行踪。”

楚临凭面上霎时间变得毫无血色,他踉跄后退了一步,抬手捂住了脸。

在那一瞬间,空明几乎以为面前这个人是哭了,然而很快,楚临凭便放下手来抬起眉眼,他的脸上没有半分泪痕,可目光之中那种空洞凄然之色,却教人见了,便觉得无端伤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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