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陈罪(3)狂生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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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一接到书信,召集幕府众将。韩信道:“如今广野君已说下齐国,汉齐两国缔盟。我军暂且罢兵,再作计议。”

蒯彻道:“将军受诏击齐在先,但是汉王却又派遣使者出使齐国。虽然如此,但是将军并未得到撤兵的诏书。为何要停止进军?腐儒郦生,无非是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说下齐国城池七十余座。将军统御数万之众,历经一年方才攻下赵地城池五十余座。大将军经年征战,在血海拼杀而来的战功,难道不还不如一介儒生么!”

韩信沉吟了一阵,说道:“先生所言甚是.....”

少顷,韩信下定决心,说道:“齐人狡诈多变,如今的齐国领土,是田氏叔侄从项氏手中掠夺而来,并未是分封所得。田广并无治国之才,全靠在战争之中左右摇摆。汉王盛时,田齐助兵,虚张声势;彭城败时,又背弃汉国,与楚国和约。如此反复无常,见风使舵的小人,岂能为一国之君?”

嬴栎听出这话里的弦外之音,立刻劝阻道:“大将军,广野君尚在齐国境内。此人受王诏而去说下齐国,与汉国缔盟休战,是为两国外交之举。将军此时再攻齐国,郦生岂有活命之理?”

韩信笑道:“齐国受郦生蛊惑,撤去边境守备,此举已有亡国之象。只要我军一鼓作气进入齐地。齐王必然授首。”

他看着嬴栎道:“至于郦食其......是生是死,已与大局无关。”

蒯彻称赞道:“将军明断,若是只牺牲广野君一人而能够平定齐地,于汉国只有百利而无一害。到时,天下之势,就会顺应将军而变了。”

韩信拿出兵符,下令道:“郦生说齐一事,务必隐瞒。今夜子时全军渡过平原津,进攻齐国。”

嬴栎见军令已下,只好接受。走出辕门的时候。广武君李左车却叫住嬴栎,和他交谈起来。

李左车是有名望的长者,嬴栎施礼道:“先生有何事相谈?”

广武君道:“子正,可还是在烦恼大将军击齐之事?”

嬴栎见四下无人,点点头。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并不赞同大将军此举。如今齐国是汉国的盟友,大将军率军突袭,行背约之事。日后天下诸侯如何看到我军?”

广武君道:“子正,大将军此举,也是为长远之计所着想。”

嬴栎不解,李左车道:“方才幕府之中,大将军已经明言,田齐反复,不足以为盟。于此事,可是有前车之鉴。”

嬴栎道:“在下知晓。汉王兵败彭城之时,原先从汉击楚的田齐立刻收兵回国,与楚军讲和,背弃了汉王。”

李左车道:“然也。那么此时,难道子正也认为齐国会真心降汉?”

嬴栎沉默无言,李左车道:“齐王叔侄与汉国立约之举,不过是在楚汉两国之间做出最能符合齐国利益的选择罢了。要知当年田荣等人反楚被害之时,田氏宗族早已与楚国结下血海深仇。但是随后却可以为了自保,出卖汉王,与楚国联合。试想倘若日后汉王失势,齐国必然会再次投靠楚国,背叛汉国。换做是我,与其和齐国立下虚无的和约,不如此夜一举渡河,将齐国平定。”

嬴栎道:“那么,若是为平定齐国,则一定要牺牲广野君性命不成?”

李左车诧异地看着嬴栎,问道:“足下为故秦都尉,当年峣关之战时。足下与关内侯嬴显增援关隘,那守将朱全贪图钱财,被郦食其说服,这才有了峣关失守,关内侯战死的惨事。为何到了今日,足下还要为那狂生担忧性命?”

嬴栎答不上来,他内心纠结万分。一方面,郦食其说下齐国之后,汉军对楚军的劣势将顷刻之间扭转;另一方面,郦食其是害死关内侯嬴显的间接凶手。在如此是非面前,嬴栎根本无法端正自己的心态。

李左车道:“子正,郦食其号为狂生。此人自负才学,巧言善辩恃才傲物。一心渴望于青史留名。相国出兵齐国,不也正好了却了他的心愿?”

嬴栎权衡再三,终于道:“也许大将军此举......并非正确.....但是身为属下......也只有依令而行了。”

李左车点点头,最后在嬴栎手掌上写下两字,嬴栎道:“死......死间......”

嬴栎睁大了眼睛,问道:“难道......郦食其出使齐国,他本人早有预断!”

李左车转过神去,意味深长地说道:“郦生已有必死之心。此人数度为间,终不免惹祸上身。还望咸阳君能够早日攻下齐国,待到他日抚慰孤魂之心。”

嬴栎呆立在原地,内心之中,渐渐升起了波澜......

汉四年十月。韩信在汉齐结盟的情况下,突然发兵急攻齐国。汉军夜渡黄河,先攻平原津,再破历下城。历下城中的齐国主力,被韩信指挥的数万兵马打得大败,齐国大将田解败北,被汉军阵斩。随后,汉军又马不停蹄,往齐国都城临淄而去。

齐国上下惊闻韩信率军杀奔临淄,君王大臣无不惊恐大乱。田广、田横君臣更是愤怒至极。他二人没想到韩信会不顾郦食其死活进攻齐国。田横在齐王的授令下,马上带着刀斧手杀入馆舍,捉拿郦食其。

这些齐兵此时是怒焰冲天,一群人冲到客室,正要捉拿郦食其。不想却看见郦生身穿素白大氅,头戴进贤冠,正与属下安静对弈。

郦生脸上不见一丝慌乱,眉目之间专注于弈盘之上,显得极其镇定。倒是他对面的下属,神色慌张,汗如浆出,连衣襟都早已湿透。

田横见之,心下更是愤怒。他提了长剑,一把将郦生从席上揪了下来。兵卒们见了,拔出乱刀,先将那躲在角落里的下属砍为肉泥,然后将馆舍里的从人杀个干干净净,最后将郦生五花大绑连拖带拽,带回了王宫。

郦生被押到王宫,广野君在路上饱受了齐兵一顿毒打,此时披头散发,浑身上下血涕交织。

他看到大殿上那口冒着热油的鼎镬,心中冷笑不已。

田横看着郦生,质问道:“酸儒,我王既与汉国立约,刘季为何又出尔反尔,攻我邦国!”

郦食其道:“此为韩信之计。”

田横一听,骂道:“我等中你奸计,疏忽兵防,致使韩信那厮暗中渡河,破我城池!你与韩信暗中谋划,今日才知你这皓首老贼歹毒至此!”

田横气不过,一脚踢翻郦生,喝道:“来人!架起鼎镬!”

齐王见田横要烹杀郦生,慌忙阻止道:“叔父且慢!留下此人定有转机!”

原来,齐王自知难以抵挡韩信兵锋,便想再作一搏:让郦生劝说韩信退兵,保全齐国。

田横揣度到了君王之意,转言斥道:“你若能让韩信退兵,大王便会让活命。否则,今夜本相就当着诸位大臣的面,将你投入鼎镬之中!”

郦生听了,忽然对着齐国君臣一通大笑。他高声答道:“韩信纵横天下,战无不克。他要攻齐,就凭老夫一人,如何劝退得了!就算今夜说动韩信,那他麾下的谋士蒯彻,军师李左车又岂会答应!”

齐王叔侄万万没有想到郦食其会说出如此话来。但见郦生束好自己的乱发,整好自己的衣襟,神气傲然地说道:“韩信受诏讨伐齐国,绝不会退兵!老夫这条性命,汝等尽管拿去吧!”

齐王一听,连忙下了王位,问道:“足下难道不愿保全自己的性命么?只要足下能够成事,寡人向这殿上文武百官担保,绝不会为难先生!而且,永世与汉国结好。”

郦食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再一次拒绝了齐王的规劝:“举大事者不拘小节,集大德者无所辞让,老子不再为汝等多言!”

郦食其这一番赴死的“豪言”说得是掷地有声,他早已知道韩信率军攻打齐国,此仗无论胜败,自己无论生死,这“死间覆国”的污命背在自己身上,是永远不会除去了。

然而,郦食其狂放不羁,在花甲之年仍旧渴望在乱世之中建立不朽功业。既然汉国内外对田齐的战争已经发动。那么,郦食其作为滞留在敌国的使节,除了赴死之外,别无选择。与其苟延残喘而生,不如狂豪而死。最后,郦食其以激烈之言辞,身践了油鼎汤镬之刑,在青史之上留下了“郦生赴死”的狂名。

煮死郦生之后,田横这才回过头来和齐王商议道:“大王,贼子来我邦国,定是为间。目的是为了麻痹我王,让贼子韩信乘虚而入。如今历下的守军已被韩信歼灭,临淄亦无可用之兵。老臣之策,大王当应率领宗族放弃临淄,退而再战。”

田广一听丞相要放弃都城,忙问:“寡人若是离开国都,当往何处而去?”

田横不愧为久经沙场的老将,很快拿出了对策。他当即献划道:“如今邦国境内,尚有数城可作固守。但请王驾移归高密,老臣率军退守博阳。守相田光、将军田既可分别驻守城阳与即墨。同时,大王可再派使者向楚国求救。齐楚唇亡齿寒,项王不会不救!”

齐王毫不迟疑地接受了田横的计划。田广留下少数兵马守卫国都,将余下的兵力分配给田氏宗族之后,退出了临淄,往高密逃去。

留在都城之中的守兵很快被汉军打垮。韩信拿下临淄之后,传令大军休整数日之后进攻高密,准备一举歼灭田齐之势力。

转眼间到了十一月份。新的一年又悄悄地开始了。困守在高密已有月旬的齐王田广,终于盼来了楚国的救兵。

项王派遣楚国大司马龙且,领军二十万,从彭城北上,进入高密,驰援齐国。

龙且,是项王帐下五大将领之一,与昔日的九江王英布齐名,但战功却犹在英布之上。

楚国权柄,大部分由宗族掌控。如项伯为左尹,掌政事;项他为柱国,掌有一部分军事。故而,楚国内外军政,以项家宗族为核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是,唯独大司马龙且,可以进入项氏军政核心之中。有带兵之权。这一次,在前线与汉军鏖战的项王也是考虑到了韩信的实力,认定非龙且不能御敌之。故而让其独立领兵,援救赵国。

龙且战功赫赫,是楚营之中能够与汉国樊哙、灌婴等人相抗衡的名将。一年前,九江王英布谋反,龙且率领大军急趋千里,大败英布。

楚国派遣龙且援齐,可见项王对此战的重视。

楚军进入高密之后,便迅速和齐军汇合。田广率军从高密而发,在潍水东岸与龙且会面。两军合编一处,安营扎寨,准备反击韩信。

趁着备战之时,楚营有一位谋士前来进谏曰:“汉军远离国土,兵锋锐利不可当。今齐、楚两国依靠本土而战,士兵容易败散逃亡。大司马不如高筑壁垒,请齐王派遣使者潜入齐国亡失的城池中去,联络各国守将与臣民,这些城邑得知齐王之所在与楚国之援兵,一定会反叛汉国。汉军远征两千余里,得不到粮食与物资的补给,作战势必困难。届时可我军便可不战而降之了。”

谋士之划,当属良策,但是龙且竟然拒绝。他道:“区区韩信,就让尔等肝胆俱裂,他日如何成事?”

谋士诺诺,不敢回言。龙且笑道:“吾知韩信为人。此人年少家贫,不事生产,独好佩剑闲走。一日之食,全靠漂母接济度日。又受胯下之辱,为乡人所鄙弃。日后若非武信君提携,投入楚军,恐怕早已饿死河边。对阵如此之敌手,易耳!”

副将周兰见龙且十分轻视韩信,进谏道:“大司马,韩信今非昔比。此人率军连破三国,威势强盛。军师李左车,智谋卓绝;大将嬴栎更有万夫不当之勇,不容小觑,将军击汉,万万不可轻敌啊!”

龙且道:“周兰,汝言真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韩信破赵,全赖刘季派人于外围协助,若非刘季连克邯郸、襄国,韩信这小子岂能那么快就平定赵国?再者,本帅统领大军,千里迢迢从彭城出发,为救齐国而艰辛跋涉。到时与汉军作战,若是不战而降之,吾有何功?但是若是能够出击战而胜之,齐国半数领土皆入吾手!又何必自守待敌乎!”

龙且言讫,修下战书一封,传往潍水西岸的韩信大营。

韩信收下战书,打发了使者,回头又和众将谋议道:“楚军龙且,已率大军与齐国汇合。吾欲主动出战,诸位意下如何?”

为了应对汹汹而至的楚军,汉王在韩信军休整于临淄之时,派出了一支援军前往齐国,协助韩信。这支大军,约有数万之众,汉将陈武、蔡寅、丁复、王周、陈涓随同出征。加上韩信军之后,汉军兵力上一都达到了十万之众。

曹参道:“龙且为楚国名将,大军刚到潍水,便求急战。看得出,此人确实是立功心切。”

丁复分析道:“九江王投汉之时,龙且率领精锐平地六都九江等地,深受项籍倚重。这一次援齐,又调拨了楚军之中的楼烦骑兵相助,兵力相当强盛。”

韩信听了,询问广武君。李左车道:“楚军依仗人数之利,轻视我军。这正是灭亡的前兆。臣下有一良策,愿进献于大将军。”

“且慢。”韩信并未让广武君说下去。他道:“军师之策,可是水攻之计?”

广武君点头道:“将军明见。”

韩信道:“倒是与军师想到一块去了。”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地图,说道:“我军与楚军隔河相望,这四围都是平地旷野,一旦楚军精骑渡过河来,我军的步兵未必能够抵挡得住......”

韩信深思良久,突然起身说道:“丁复、王周听我号令!你二人按照粮袋规格,连夜赶制布囊,内装河沙,听候调用。”

“末将领命!”

“陈武、蔡寅,陈涓三人听令!你三人各带一支兵马,在潍水上游埋伏。明日我军将在潍水与楚军决战,届时,见我军中竖起红旗,再从上游出击!”

韩信又令曹参、灌婴二将统帅左右两军,与自己一道,正面与楚军交战。

待交托完毕,韩信将最后一道令符交给王廉,命他率领骑兵,做好突袭的准备。

到了午夜,丁复等人来报,说是已准备好大将军要用的沙袋。韩信授计道:“两位将军,今夜将这万余沙袋运抵潍河上游。明日清晨之时,营中以旗帜为号,一为黑旗,一为虎旗。见黑旗之时,将沙袋堵塞河道,务必要使河水断流。见到虎旗之时,则拆除沙袋,使河道复流。”

丁复、王周恍然大悟,原来大将军是要用阻水分割之法来与敌军周旋。两人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内心的疑惑顺势而解。两将不敢怠慢,趁夜往上流而去,堆垒沙堤。

飞廉军营内,王廉将飞廉军担任突击一事告诉了嬴栎。嬴栎如今尚未恢复原职,王廉作为副将,暂时统帅飞廉骑兵。

嬴栎道:“楚军将领是龙且......想不到这么快就来到高密。”

王廉恨道:“龙且.......我大哥他......明日捉住这厮,定要将他活剐祭旗!”

王廉回想起渭水一役。他的兄长,王仓为了掩护幼弟王廉撤退,被龙且所杀。对于王廉来讲,这就是血海深仇。

嬴栎道:“叔冽,我部担任突击任务,大将军可有什么吩咐没有?”

王廉道:“大将军命我军在左翼待命。未得号令,不许出阵。”

嬴栎松了一口气,大致了解了韩信的意图,开始忙碌地进行备战。

次日清晨,汉军在潍水西岸布阵。丁复见下游大营之中竖起黑旗,当即率领部众将上游的水源阻断。韩信见水势变浅之后,便亲自带领部队,渡过潍水。在和河床一带向楚营进军。

在对面观察的龙且见到一面韩字大旗往这边而来,和裨将说道:“外人皆曰韩信深谙兵法之道,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他指着前方的队伍和周兰说道:“中军为三军之首脑,韩信驱卒而至,却无曹参灌婴两军掩护。就让我军渡过潍水,生擒韩信!”

周兰观望了一阵,谏言道:“大司马请看,那水势一夜之间骤然而减,汉兵涉河,如履平地,这其中必有蹊跷。”

龙且道:“何事蹊跷?韩信孤军而来,正是我军将其围歼的大好时机。传我命令,三军进发。进攻韩信中军!”

楚军开营而出,韩信对敌展开攻势。两军一交战,汉军各个奋勇当先,与楚军殊死相斗。韩信执剑在前,督促将士们进攻。龙且见了韩信,挺枪来战。韩信生怕有失,拍马便走。楚军凭借着精锐兵力,将汉军逼回了潍水西岸。龙且勒住马头,此时的战场局势已大体分明。汉军不能抵挡楚军之兵锋,已尽数退去。龙且怎会放过如此时机,当即命令周兰殿后,自己亲率大军追赶韩信。

周兰待要阻止,已是不及。龙且带着五千楼烦精骑驱赶汉兵。那边韩信得到曹参与灌婴的接应,立刻稳住了阵脚。韩信见楚国军马一半渡过了潍水,一半还在西岸集结。韩信当即命营内竖起虎旗,让丁复毁堤放水!

埋伏在上游的丁复军看见了营中的旗帜信号,三百兵力立刻将沙袋尽数摧毁,那被压抑了多时的潍水从缺口之中奔腾而下,一时之间水势暴涨,河岸顿时升高数尺,澎湃汹涌,宛若决堤的大潮,往下游的楚军扑杀而去。

还在渡河的楚军仓促之时,无法应对突如其来的灾祸。很快,湍急的水流将二十万楚军分割成三块,渡河的龙且军侥幸逃过一劫,但很快就被埋伏在西岸的汉军所包围;跟随在后,来不及上岸的楚军,则随着激流被冲散而去。

东岸周兰军见到龙且陷入绝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将旗被汉军斩落,孤零零的楼烦骑众,很快就被淹没在汉兵的赤潮之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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