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陈罪(7)陆贾使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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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四年五月,武涉带着让人失望的消息返回广武楚营。项王得知韩信不愿遵守中立,决意继续协助汉王之后。他终于感到了慌乱。

在项王身边,已经没有可以为他谋划战略的人物了。有时候,项王会思念早已过世的亚父范增。若是自己当时没有放任亚父离开,那么遇到今天的局面,亚父又会替自己如何决断?

项王感到深深的懊悔。也许亚父若在,楚国根本不会面对如此的局面。此时的楚国,早已千疮百孔。以楚国都城彭城为界,西线,楚汉对峙,汉军靠着源源不断的粮草不断消耗着楚国的有生力量和士气;南线,在龙且败死潍水之后,楚国已经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用来对付在魏国、淮南等地,游击骚扰的彭越军。彭越不断骚扰着楚国南部的领土,打击着楚军的粮道,一点点蚕食着楚国最后的力量;更可怕的是,彭城东北,重镇临淄驻扎着一支如狼似虎的齐国大军,它由齐王指挥,时刻准备着南下,一举攻占彭城。

曾有谋士建议项王留守一部分士兵驻扎广武前线,项王率领剩余的兵力,回师梁地对付彭越。

但是,项王对于目前局势的判断,有着自己的对策。由于楚汉两国的主力都在广武战线之上,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楚军的主力一旦离开广武,以刘季的能力,必然会扫荡荥阳-成皋-广武战场。这样一来,压制在前线的楚军会奔溃。项王在荥阳苦心经营数年的战略纵深将彻底瓦解。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项王不能冒险。

因为在萧何的调配下,汉军的士兵从关中,河北等地征调进入广武。源源不断的士卒仿佛洪水一样,正在不断冲击着楚军的防线。

项籍迫切希望击溃广武一带的汉军,然后再迂回南下,扫清彭越等人的游击势力。

楚国不能退,项籍,不能退!

广武汉营之中,汉王正在急切地等待齐王韩信发兵的消息。但是韩信迟迟未进,这让汉王不得不重新布置前线的战局。

虽然汉军正在逐步地取得战场上的优势,但是汉王明白,任凭彭越等人在南方如何骚扰楚国粮道,只要广武的楚军主力还在,汉军便无法彻底消灭楚国。

刘季正在等待着一个时机。

楚汉君王着眼的侧重点各不相同,但是,无一例外的是,两位枭雄均是明白,不到最后的决战,便无法分出胜负!

除了齐国的政治问题之外,汉王还在深深地担忧着被关押在楚营的刘太公等人的安全。

只要刘太公,吕雉等人一日不归汉营,刘季便一日不能安心。于是,在征求了文武意见之后,汉王派遣了能言善辩的陆贾前去楚军大营。要求归还太公,吕雉等人。

但是,陆贾还未进到中军大营,就被钟离昧等大将一顿乱棒打出。原来,项王得知陆贾出使楚国是为了要还人质,但是在如此局势之下,岂能说放就放?陆贾失败而归,汉王一时无计,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有一位不知名的辩士侯生,自告奋勇地前去拜见汉王,说是可以为大王出使楚营,带回刘老太公。

这侯生在汉营之中籍籍无名,偏偏人又长得矮小粗鲁,其貌不扬。这一次,忽然提出要出使楚国。汉王对此颇为惊讶。

汉王召见侯生问之:“先生欲往楚国还质,可知陆贾前日之事乎?”

侯生对着汉王一拜,不卑不吭地说道:“臣下所知,陆生奉命出使楚营,然未入辕门而受大辱,为楚国君臣所弃也。”

汉王斜眼瞧着侯生道:“既知此事,足下又为何要去楚营?”

侯生道:“为汉王出使楚营,求还吾王之家眷。”

汉王笑道:“陆生乃天下闻名的辨士,是与广野君齐名的人物。吾前日遣其出营,尚且遭受诘难,无功而回。此事,谈何容易?”

侯生正色道:“臣下之才,虽不及陆贾、郦生。但是身为臣子,有替君王排忧解难之任。臣下斗胆请示汉王,请求车驾一乘,护从十人,持使者之符,携王命之书,出使楚营。朝发夕回,与太公同还。”

汉王想了想,还是不太相信,问道:“足下可有把握?”

侯生道:“战国时,有平原君门客毛遂,剑叱楚王,后有赵楚合纵;夷门监侯嬴,献计信陵,遂有无忌窃符救赵,以却强秦。今大王欲救太公,为何轻易回绝请缨自荐之人?”

汉王听了侯生之言,意识到自己先前失态。他当即命令左右备下马车护卫,交付于侯生调用。

侯生又得了符节与王书,当即辞拜汉王。翌日一早,就出发前往了楚营。

晨间议事的时候,汉王独召见张良问策。他说起昨日侯生拜见,要去楚营要还太公。其实,汉王还是有些担心。

汉王说道:“老太公被困敌营,已有数年矣。太公一日不回,寡人就一日不得安心啊......”

张良道:“王上,侯生此人,的确是在营中默默无闻。据我所知,此人的职位,不过是一刀笔文吏。但是昨日一番进论,言语不凡,极具胆识。想来必有过人之处。

汉王沉吟了一阵,说道:“此人自比赵国毛遂、魏之侯嬴。难道真有什么本领能够说服项籍?”

张良道:“越是默默无闻的人,在关键的时刻,往往越是出人意表。

再者,侯生已经出营。无论结果如何,大王还是等他回营之后再作打算。”

汉王道:“郦生若在,必有游说之策......可惜,全是寡人之过......”

张良回想起汉王让郦生为间出使齐国的事,他心道:“郦生使齐,是为死间。必然有去无回。”

张良道:“王上,不知侯生何时返回?”

汉王道:“今日太阳落山,侯生就会带着太公回营了。”

张良心下疑窦重重:“一日之间,就要说服项籍交还人质。除非项籍昏聩,不然,楚军决计不会放还人质......除非是......以利相诱......”

汉王道:“也罢,寡人就在此等候使者的消息。且看看楚营那边,项籍会如何应对!”

但说侯生带着护卫来到楚营门外。守门的士兵看到汉军又派来一位使节,心下俱是发笑。侯生见两人拦着自己不让进去,便冷笑一声,拔出腰间的佩剑说道:“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你且看看这是何物!”

两兵士见到侯生展开*,虽然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但是一见留着汉王的亲印,当即将侯生带到中军大营。

侯生进了大营,项王听说刘季派了一位使者前来。向左右问之,均不知此人在汉营担任何职。便料定是无名之辈。项王对左右说道:“陆贾来此,还被钟离昧等人斥退。刘季麾下无人,竟派侯生前来?”

项王命令卫士将侯生劝退。不料项伯却道:“汉王复派使者求见,大王若是再不接见,怕是不妥。”

项王听从了叔父之言,便召见侯生前来。

侯生来到帐前,项王见他面目丑陋,五短身材。并不像专门负责外交的使者。

项王按剑而坐,披挂整齐。神情极其威严。他身边侍立着左尹项伯,以及将军项庄,都是项家的亲随。

侯生谒见项王,言曰:“臣下听闻太公作为大王的俘虏,已有两年了。日前,汉王使者陆贾前来求还太公。大王不但不允,还命人打伤了使者,驱除出营。依臣下看,项王这一次,可又犯下重大的失误了。”

项王一听,这侯生竟然堂而皇之地来到中军当面嘲讽自己。项王性子本就暴烈,听了侯生的这一番话之后,立刻就唤来刀斧手,要将这粗鲁无礼的使者推出辕门斩首。

侯生见到帐外闯入卫兵,倒也面无惧色,反而大笑道:“可叹项王一世英名,受困于广武,绝粮于淮南,不图进取,不思破敌,反倒要拿区区使者祭刀.......可叹也,可叹也!”

项伯眼珠一转,在项王耳边附议道:“大王且慢,听这侯生的言语,似有一番本领。既然此人敢晨叩辕门,大王不如先听听他的意见,再作决断不迟。”

项王缓缓放下手中的泰阿剑,示意左右退下,独留项伯与项庄。他呵斥道:“酸儒,你休得在本王面前卖弄花言巧语,本王平素最恶卖弄唇舌之人!刘季的父亲,在乱军之中为吾健儿所俘,是关是杀,全凭本王做主。何来失误一说?”

侯生整了整衣襟,言曰:“大王贵为一国之君,自认无所失误,此,人之常情也。不过,在臣下来看,大王这些年来犯下的过失,却有三次。这三次失误,也许在楚营诸位的眼里算不了什么,但是对于汉王而言,却是如今汉军制胜天下的关键!”

项王越听越奇,这侯生的言论,根本就不像前来交涉的使者,反倒是为楚军出谋划策,脱离困境的谋臣。然而,项王毕竟是一方霸主,对于侯生的目的,他还是明白的。此人到底还是汉营使者,是为了求还太公而来。

项王听他说起自己在这些年来征战所犯下的过错,便笑道:“足下所谓寡人之过失,在寡人看来,根本是无稽之谈。本王自领兵起,大小百战,攻无不胜战无不克。何来失误之处?”

侯生道:“大王之才,统御三军,攻城略地,于普天下英雄之中,没有一人可以比得上。但是握筹布画,纵横捭阖......大王却大有不足。臣下所见,失之有三:害义帝于郴县,放韩信于函谷,囚太公于广武。”

听到侯生谈起义帝之事,项王险些又要发作。自从刘季在雒阳为熊心发丧以来,天下反对楚国诸侯无不以义帝之死大肆攻讦项籍。

但是作为项氏的宗主,不除义帝,项籍便难掌楚国之大权,项氏一族的亲随大臣也不会死心塌地地跟随于项籍。

项王压住心中的怒火,言道:“如此之事,不足为虑。吾有将兵百万,待本王击败刘季,一统天下,还有何人敢议寡人之失?”

侯生听罢,郑重地说道:“大王此言差矣。义帝遇害,成为了汉王出兵武关,攻打楚国的理由。刘项两家,本是昔日义帝麾下同朝之旧臣,只要汉国一日不灭,汉王便永远占据着为义帝复仇的大义。再者,戏下分封之后,天下的大事,本应该有项王处置,但是汉王却不愿接受分封,以为义帝发丧的名义,联合诸侯攻打楚国。大王错杀义帝,这便是失去了执拿天下大义的机会。两军纠缠,经年累月,以至于到了如今之局面。敢问,这是不是大王的过失?”

项王听罢,怒气渐复,他问道:“韩信......不知足下对此人有何看法?”

侯生笑了笑,说道:“亡失韩信,是楚国的一大损失。此人在战场的才能,不下于项王。汉王受萧何之荐,先拜其将,再命为相,如今已是齐国之王。当时,韩信统兵进入河北,挥师西进,连灭代、魏、赵、齐四国。用李左车之计,平地燕国。试问天下之间,除了项王之外,有谁能够在一夕之间,席卷天下,扫清八荒?”

项王脸色勃然一变,长久不言。侯生进一步说道:“至于太公,则完完全全是汉王为楚国置下的陷阱。”

“陷阱?”一旁的项伯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侯生继续看着项王,说道:“汉王的为人,大王也应该知道。彭城之战,汉王为了逃脱追击,曾数次将儿女丢下马车;广武对峙,大王将太公置于刀俎之上,汉王却欲分一羹。吾闻左尹曾言,追求天下之人,是不会顾及家庭亲人的。汉王为了争夺天下,连自己的儿女,父亲,妻子都可以舍弃。那么项王试图以其家眷要挟之,大王觉得汉王会束手就反范么?”

项王这时候说道:“不会。”

侯生见项王言语缓和,当即说道:“留下太公,不仅没有用处,而且,汉王一定乘势昭告天下,说大王与汉军对峙,不敢应战,只会胁迫汉王的家人亲眷。这样一来,势必为敌对诸侯所不齿。太公等人,不过是沛县务农做工的平民。就是在汉王发迹,就位关中之时,也并未得到汉王的优待与侍奉。大王一直关押着太公等人,待到某日太公遇害,汉王必定会借此煽动士卒,联合诸侯,将矛头直指项王。”

项王道:“这的确会被刘季挟住口实与把柄。天下人见我加害太公,必然会认为我军残暴不仁......不敢在战场上与汉军一决雌雄......”

项王起座,他突然隐隐约约的觉到:韩信与刘太公两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来到侯生跟前,顺势问道:“如今,太公与韩信皆为寡人心腹之患。韩信驱齐国之兵南下攻楚,实令寡人忧心。依足下之见,本王该当如何?”

侯生胸有成竹。他说道:“在下有一计策,可令项王转危为安。韩信此人,贪利却又重义。当年若非汉王力排众议,登台拜将,韩信也绝无今日成就。日前,楚之武涉前去游说齐王连楚背汉,被齐王拒之。盖因汉王恩厚,韩信不忍背弃,此为‘义’也。汉王诏令韩信攻楚,齐军却驻足不前,韩信踌躇,是为守土观望,此为‘利’也。为今之计,大王可将太公送回,立下和约,让楚汉两国罢兵。韩信受汉王节制,见楚汉两国化干戈结为兄弟之国,定然不会南下袭楚。于齐王而言,免战归国,更是百利而无一害!”

项王和项伯、项庄等人细谈,两人均是赞同此策。项王也苦于彭越之患,若是楚汉暂且休兵,他便可趁机重整兵马,回头对付彭越。同时,韩信收兵回齐,彭城之危也可解去。这样一来,对楚国就多有利好了。

项王问道:“楚汉立约,不过是吾国独抉。若是刘季不允,岂不空废心力?”

侯生道:“此事易耳,大王可先让人马昭告天下,就说楚国送回太公,布施仁义,与汉国结为兄弟国家。楚汉两国,中分天下,割鸿沟而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两国罢兵,休养生息,为黎民百姓而计!”

项王深以为然。当即拟下和约,盖上王印,交给了侯生。他道:“既拟和约,寡人便将太公送回汉营。”

侯生大喜,他称赞项王曰:“多年来,汉王执大义而战,征战攻伐,两国疲惫。今大王以仁义之道化去旷日之战,天下必然归心,诸侯不敢攻伐,而汉王再无口实,楚汉不战,天下便得太平矣!”

项王点点头,他道:“先生辞令非凡,智慧过人,本王叹服。”

项王并没有被侯生的言论冲昏头脑。他先派出兵马,离开广武到后方各地散发两国休战的消息。同时让士兵到前线喊话,告知汉军,楚国将与汉国立约罢兵,归还汉王的家眷。

前线的士兵一听到这个消息,无不放下兵器,奔走相告。虽然汉军在战场上取得了巨大优势,但是大部分的将士,都不愿再继续征战下去。楚汉罢兵,对于两国底层的士兵而言,意味着和平与回家。

项王见前后布置都已妥当,当即摆下宴席,命项伯放出太公、吕雉等人。为他们沐浴更衣,请之入帐。

太公得知项王要与汉国罢兵约合,释放自己回去,不禁老泪纵横,喜不自胜。连连在帐内向项王磕头拜谢。

项王将侯生、太公请到上座,大宴款待。酒过三巡,汉营对面快马来报,汉王愿意和约,请项王迅速释放太公等人,同时整顿兵马,各自回国。

在侯生的斡旋之下,楚汉两国终于签订了停战和约。当日傍晚,载着太公吕雉等人的马车缓缓地驶向了汉军大营。

侯生带着项王的亲信,亲自为太公等人驾驭马车。老太公今日多喝了几杯,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身边的吕雉,在车上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公公,没有一丝懈怠。

两年来,吕雉在楚营吃尽了苦头,渡过了无数悲惨凄苦的夜晚。也终究是项籍手下留情,一家人才能在险恶的敌营之中存活了下来。对于这位苦命的汉王夫人来讲,没有比生存下来,再重要不过的事了。

吕雉心中陡然一轻,她捋了捋鬓角的白发。回望天际,那赤红的晚霞,正慢慢把身后的楚营,一点一点地染殁.......(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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