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嬴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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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栎阳,嬴栎与无姜谈起楚王韩信被囚禁一事,言语之间,唏嘘感慨,为韩信愤愤不平。无姜本以为嬴栎回到栎阳,从此便可与自己厮守安定下来。然而与郎君相逢的喜悦,很快被此事冲淡。

无姜顺着他的意思问道:“栎大哥,楚王被陛下囚俘,是为何罪?”

嬴栎道:“楚王私自藏匿项籍旧部钟离昧,得罪了陛下。陛下率军前往陈地,兴师而动。楚王难辨陛下用意,本欲起兵抵抗。然而......又自念有功于社稷,最后还是前去谒见了陛下。”

“楚王欲图起兵?”无姜摇头道:“他有这个心思,便是证明两人之间已难以互相信任了。”

嬴栎轻轻握住无姜的手说道:“姜儿,我本献策于堂前,让楚王驱逐钟离昧。陛下捉拿不到此人,自然也不会为难楚国。然而最后钟离昧自裁,楚王竟提首面圣......如今世人皆知钟离昧为楚王所逼,愤而自裁......”他长叹一声:“此事已无可挽回,但不论如何,楚王有恩于我,我必需设法营救......”

无姜惊道:“栎大哥?你要去雒阳?”

嬴栎道:“陛下对楚王猜忌极深,故而将他囚至京城以监之。我想去面见陛下,陈言进谏。”

无姜道:“你如今不过布衣黔首,如何进得了皇城?就算你能入宫,皇帝和他手底下的官吏,又有谁能听你的谏言?”

“姜儿,我若不去,怕是没有第二人会为楚王在朝中说话了。”

无姜突然挣脱嬴栎,站起来质问道:“栎大哥,你莫忘了,你当年是秦国的卫尉,如今是汉家的天下,汉天子容你至今已是天大的恩惠,你再贸然涉险,届时又有谁为你仗义执言!”

无姜这番话让嬴栎哑口无言,他怔怔地看着无姜,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无姜转过身去,径直就朝庭院而走。

嬴栎见她离开,这才急急忙忙地冲出宅子。那一边,无姜背对着自己站在槐树下,身子发颤。

嬴栎上前拉住无姜的手,待要辩解,突然发现无姜双颊上滑下一道道泪痕。嬴栎大起歉意,搂住无姜,安慰道:“姜儿,此事......此事今日就不谈了......容我再想想法子......”

无姜拭了拭泪水,不住啜泣:“你......再这么一去......我可有多担心......”

嬴栎抚了抚她的瀑发,只得道:“姜儿......彼时我被项籍所擒,困于函谷关中。若非楚王一路相助,我焉有今日?及日后在汉军之中,也多有楚王为我与那班文臣武将周旋......恩德之下,重如泰山。”

无姜低着头,半晌不言。嬴栎木讷,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这时,无姜忽然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人?”

无姜点点头。整理了仪容,看着天色道:“正是未时。栎大哥随我来。”

嬴栎见无姜在庭院里收拾了药箱,便出了宅子。嬴栎跟上前去,随着无姜往城外走去。一路上遇到不少栎阳的乡民,百姓们都认识他二人,纷纷驻足施礼。

走了一阵,两人来到城外十多里的一处小院之中。嬴栎见这小院背靠浅溪,周围开满了山花,脚下所走的小径上铺满了碎石细土。粗略一看,颇有隐逸之风。

无姜似乎常来此地,她推开柴门,站在院外请示道:“民女无姜,拜见留侯。”

“留侯?”嬴栎神念一动,张望过去。正看见一位精神奕奕的文士从屋内走了出来。

文士似乎已料到两人来此。他上前一步,接过无姜的药箱,礼曰:“咸阳君,孙姑娘。”

嬴栎抱拳道:“草民嬴栎,拜见留侯。”

无姜打开药箱,取出数把草药道:“张大哥,这三把药草,研磨成粉,每日熏焚,可驱毒虫游蛇。”

留侯笑道:“妙哉妙哉!有了他们,这花草边上的毒虫,可就不怕哩。良,在此谢过孙姑娘了。”

嬴栎看着张良,心下不禁升起一片复杂的情感。

张良引着两人入内而谈。这小屋之中陈设简陋,不过是布置着兽炉竹简、佩剑长琴。待两人入座,张良奉上清茶,开门见山地说道:“两位今日而来,可是为了一件大事?”

嬴栎看了无姜一眼,转言于张良道:“留侯知在下今日要来?”

张良笑了笑,摆手道:“在下倒是不知咸阳君今日造访。”

嬴栎一时疑惑,无姜道:“数日之前,张大哥得知天子南下,料到有事发生。让我待你返回栎阳,来此会面。”

嬴栎道:“留侯所知,可是指楚王之事。”

张良点点头,言道:“楚国生变,韩信遭囚。如此大事已在诸侯之间传得沸沸扬扬。”

嬴栎问之:“留侯,实不相瞒......在下亦为天子所迫,这才返回故乡,另图他策。”

“另图他策?”张良盯着嬴栎,说道:“可是为了营救楚王韩信?”

嬴栎的心思被张良看穿,他直言道:“天子猜忌贤臣,意欲除之。楚王被囚至洛阳,恐有伍员文种之祸。”

张良沉吟良久,说道:“依我看,陛下不会为难楚王。”

两人不明所以,嬴栎道:“还望留侯解惑。”

张良道:“当时,天子东下陈地,起因是有人上书告楚王韩信谋反。这才有陛下诏天下诸侯于陈地之会。其表,是天子巡游,诸侯会约。然陛下的用意,却不在于此。”

“天子巡游,诸侯会约......”嬴栎细细一想,忽然悟道:“实则是以借囚禁楚王之机,震慑诸王!”

张良道:“陛下的用意,便是如此了。其实,钟离昧不过一落魄客将,无兵无权,受天子缉捕,无撼动庭柱之力。陛下如此兴师动众,矛头所指,是为了这些屏卫在外的诸侯封王。”

无姜问道:“当时陛下分封时,有韩信、英布、彭越、张耳、臧涂、吴芮、韩*等七人。这七人藩卫在外,有为汉家天下守土之责。”

张良听到无姜回话,饶有兴趣地问道:“孙姑娘似乎有一番见解?”

无姜脸色一红,羞怯地说道:“让两位兄长见笑了。无姜治病救人,不过是看得多,听得多罢了。”

张良道:“孙姑娘有什么想阐述的,只管说来,也让咸阳君听听。”

嬴栎在一旁默默无言,无姜抓了抓衣角,便继续道:“无姜只是觉得,汉王虽然贵为天子,但是天下还未归服。黔首人心不聚,也未必认那‘汉民’之身。再者,昔日楚汉相争,这几位封王随汉军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立下开疆拓土之功。朝廷不愿重蹈秦国的覆辙,为了安抚这些诸侯,便将国土分割,将这些王公大将分封各地,以安抚诸王。”

“分封而治,这时昔日周王室与楚国项王所施的王政。若是宗室强大,兵甲兴盛,分封之地自然太平无事。若是宗室衰微不振,政令不出雒阳,这些封王恐怕就由作乱之机了。当今天子,必定不愿汉家天下有变乱倾覆之险。”

无姜一一道来,言辞之中一针见血,让两人连连称赞。嬴栎道:“故而,诸侯陈地之会,天子偏偏囚捕楚王,是因英布彭越等人素有异志,借处置楚王韩信而以儆效尤......”

“而钟离昧奔楚,也正是韩信乏其远谋,授人以柄。”张良继续道:“陛下既然囚禁了韩信,英彭等人必然惊惧。陈地之约的目的已然达到,楚王又累有战功,朝廷是不会为难韩信的。”

嬴栎心下已有眉目,他起身拜别张良。留侯送二人出了柴扉,临别时言道:“咸阳君,家师数日前曾造访栎阳,留下几句口信。”

“虞公?”嬴栎有些惊愕,遂问之。张良道:“我派门下信奉黄老之学,讲究修身养性,固气凝神。江湖上虽有俗名,但门下弟子与世无争,不慕虚名。咸阳君如今已退出庙堂,不知可欲我等一同归隐山林,修道寻隐?”

嬴栎不做他想,抱拳道:“承蒙虞公与留侯之厚爱。在下俗事未了,身涉尘泥。恐难登仙家玉阶。”

张良微笑道:“无妨,家师也是料到咸阳君会有如此回答。”

“张大哥之意,莫非也要辞官远走?”

张良低头略略思索,淡言道:“良有此意,然朝中之人,尚与我这残躯维系。待我退出庙堂,也不知是何年何日。”

无姜不解,嬴栎道:“留侯是为了刘家天子,这才置身朝中。”

张良道:“太子之位,关系到大汉江山社稷。刘盈虽被立为太子,然陛下却一直有易储之心。”说到这,留侯苦笑道:“后宫之中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此事若是处置不当,必酿大祸。”

张良不愿多言,遂淡去此事,向两人道:“咸阳君既然另有所虑,在下也不强求。”

两人拜别张良,动身回城。半道之时,嬴栎停下脚步,问道:“姜儿,张良本是朝廷高官,他来此作甚?”

无姜见他态度大变,心下猜测道:“他果然还是对留侯有所介怀。”

无姜道:“留侯来此,是为了与黄石公汇合。”

“就是为了劝我归隐山林,与之一起修仙问道?”

“这是黄石公的用意,留侯却并非如此。”

“唔.....那是为何?”

无姜踌躇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问道:“栎大哥,秦国栎阳宗室的墓葬,就在这附近吧?”

嬴栎听到这话,浑身上下仿佛被闪雷击中一般,清癯的脸上立刻蒙上了一层严霜。

无姜心中咯噔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嬴栎背身而问:“张良......是为了此事?”

无姜道:“留侯......留侯出了资财,命墓葬附近的百姓修葺了墓道与遗迹。”

嬴栎转身看着无姜,他此时此刻只觉得双手手心全是汗水。左手的定秦剑也变得沉重了起来。他道:“姜儿,你带栎大哥去墓地看看。”

无姜允之,带着嬴栎从城外绕道往南而走。数年前关外诸侯杀入咸阳,一路劫掠。不光摧毁了秦都咸阳,老秦人的故都栎阳也未能幸免。经历了战火的焚劫,栎阳城外的格局已和当年大不相同了。

穿过一条荒草丛生的小径,无姜带着嬴栎来到一处陵园之中。这片陵墓怀抱在重山之中,距离栎阳城约有十多里地道路。

与陵园外的荒径不同,陵内的墓阙、石碑皆完好无损。肃穆端重地矗立在大山之中。

嬴栎经过墓阙,来到一座石碑之前。他伸手划过墓碑上的篆字,低声念到:“秦国前将军关内侯嬴显之墓”

“老公伯......子正......来看望你了!”嬴栎此时跪在地上,双手托举定秦,对着老嬴显的墓碑重重拜倒。

无姜上前扶起嬴栎,再看时,嬴栎眼眶发红,泫然欲泣。

嬴栎右手按在墓碑之上,回忆起当年与关内侯在峣关并肩作战的旧事。楚军汹汹来袭,秦军誓死血战画面的瞬时涌上心头。

嬴栎眼前,又浮现出关内侯身披重创,被楚军骑兵羽箭长矛淹没的惨烈之象。嬴栎哽咽道:“这里......只有公伯身前的一副甲胄......一柄断剑......”嬴栎此时再也忍受不住,双手抱住墓碑,泣不成声。

抱住墓碑的这一刻,嬴栎仿佛又回到了关内侯战死的那个黑夜,峣关被破,蓝田失守。残余的秦兵被杀红了眼的楚国叛军驱赶至肃杀的旷野。无垠的夜色下,远处的渭水也仿佛凝滞了。关内侯带领残兵,为了掩护嬴栎撤退,毅然执剑断后。壮烈殉国。

那是嬴栎经历的第一场战争。他单骑而出,从咸阳疾驰关下,定秦血战沙场,凭借一己之力,嬴栎生生救出围困在关下的秦国同袍。败樊哙,破曹参,救嬴显。楚军大将居高临下,无不震惊。

然而一己之力,终究难以扶持颓丧的败局,峣关之战的失败,仿佛一记猛烈的烙印,深深的记刻在嬴栎的内心之中。当他见到关内侯的墓碑,心口更是被一柄利刃狠狠地剜过。

悔恨怨愤,残活于世的嬴栎,无法接受眼前的这一切。改朝换代带来的痛苦,更是让嬴栎陷入了重重的自责之中......

无姜看着嬴栎起伏的肩膀,心下为之动容。

栎阳是嬴栎的出身之地。关内侯嬴显,与咸阳君一门结有深厚的情谊。嬴栎视关内侯如自己亲人一般。两代互相扶持的恩情与信义,日月可昭。

不久,嬴栎拾起地上的定秦剑,对着眼前的墓碑重重一拜。他道:“姜儿,张良当年为刘邦军师,佐策入关。关内侯的死,便是因为此人。”

嬴栎站直身子,缓缓系好佩剑。他道:“我无法为关内侯报仇,也无法复兴秦国。姜儿,我是不是很没用?”

嬴栎平静地可怕。无姜走上前去,说道:“报仇也好,复国也好。只要你活着,关内侯泉下有知,也当瞑目矣。”

嬴栎看着无姜明艳的脸庞,他那黯淡的眼神之中瞬时充盈了神采。

无姜拍去嬴栎长袍上的尘土,言道:“你是秦国的末裔,大秦的宗室就还未绝嗣。就算以前的秦国没了,但是栎大哥能够返回故乡,又何尝不是在报答关内侯与秦王的恩义?”

嬴栎点点头,他望着四方飞入重山归巢的鸟雀,说道:“关内侯死战断后,救我于万军为难之中。我岂能辜负公伯的这一番恩情!”

嬴栎沉郁的心境逐渐明澈起来。他离开墓园回首而望,夕阳的余晖正倾洒大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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