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夜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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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尽日立到夜,灯下有时坐彻明。

此情不语何人会?时复长吁一两声。

——白居易《夜坐》

窗外,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零星的碎雨,频频来袭,铅灰色的云层略带一丝水湄的烟青,以不羁的姿态蓦地便闯入了他的眼帘。昔日深绿浅碧的柳梢禁不住这般薄凉的相逼,瑟瑟颤抖着,容颜日渐枯槁憔悴,枝头打着旋儿的轻絮纷飞如丝,扑簌簌散落了一地,更惹得他愁绪丛生。

落寞的灵魂,在深夜沉寂而诡秘的面纱下游荡,寻找曾经迷失过的路途,寻找曾经流连过的街头巷尾,然而,那颗已破碎到褴褛的情心终究还是瘫痪在追寻她足迹的路上,再也找不到心灵的归宿。曾经的旧梦,已在渐行渐远的岁月中飘零,于风中孤单地旋舞,那行满载尘埃的相思泪依旧执着地匍匐于温润的大地,仔细聆听,泪水中仍有花开花落的声音在耳畔徐徐响起。

在无数个幽幽长长的暗夜里,究竟是谁总在拨动着心的琴弦,奏起一曲悲伤的歌,又是谁总在将那些白天凋零、夜晚绽放的往事,一遍又一遍地涂抹润色?这红尘世间,短暂的欢愉之后,必定会有长长的痛苦,伴随着生命的起起落落,在眼前迂回萦绕,可他依然无法揣测到未来到底会是如何的模样,更不知道,在没了喧嚣、没了纷扰、没了痛苦之后,她畅暖的怀,可否还能让他一寐千古。

岁月在无情的变迁中慢慢流逝,容颜在流逝的岁月中慢慢苍老,心情在苍老的容颜中慢慢荒芜,而牵念亦在心情的荒芜中慢慢黯然。或许,再浓烈的情感也禁不起岁月的消磨,会渐渐地平淡;或许,再执着的情感也禁不起时光的洗礼,会渐渐地倦怠。时光便这样在瘦了的指尖滑落,容颜就这样在蹙起的眉间改变,曾经的许多旧梦终在岁月无情的漂洗中渐渐褪去了原有的色泽和光鲜。可是,无论掠过多少岁月的风尘,浮过多少世事的沧桑,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记忆亦不会随着那份渐渐远去的时光褪色,反而会变得愈加鲜明,绽放出烟花般的璀璨与华彩。

记忆就是一支神来之笔,它会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某一个特定的空间,把心灵的色泽和韵味渲染得淋漓尽致。即便事过境迁,只要一念顿生,那些镌刻在生命版图上的印迹便会被刹那激活,栩栩如生地呈现于眼前,怎么也挥之不去。在辗转难眠的夜里,它们会从记忆里一一跃出,不由分说地跳上他冰冷的床头,前赴后继,蜂涌而至,更会毫不吝啬地在他枕畔燃起一堆篝火,把他潮湿的心灵烘暖,一直伴他到黎明,到天涯,由不得他不去相思。

无数个思念的夜晚,辗转的梦都是他流泪的眼。黑色的天幕,深邃幽暗,其间密布的点点繁星,犹如老天爷点燃的一堆堆灵火,它们是在召唤他苦难而踉跄的灵魂吗?抬头,偶尔会见到一颗流星从天边迅速划过,每到此时,他便会在心底不由自主地问着自己,是不是人世间又陨落了一颗原本美丽而又精彩的生命,如果是,那消逝的生命究竟是在遥远的远方还是就在他的眼前?有时候会突发奇想,以为那颗坠落的流星是她,心便会生出撕裂般的疼痛。他不要她死,不要她消逝无踪,如果可以,就让他代替她去承受这世间所有的轮回之苦,让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坠落成一颗永不再见的流星吧!

回首这半生经历的风风雨雨、聚聚散散、生生死死,才知道生命竟是如此的无奈,如此的沧桑。情感在经意或不经意自制的天堑中无法逾越,灵智便在落寞中失去了秀色,而他和她也成了擦肩而过的错失。放眼望去,心底错落的情致便是窗外霏霏的微雨,为她,为他,淋漓了一整个世界的缠绵悱恻,缥缥缈缈,袅袅不尽,而想她依然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想来,下半辈子他也无法拒绝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相思。

皎洁的月光温柔地洒满了他周身,所有的力气都凝结成一滴泪珠,悄悄悬挂在眼睑上,只要轻轻一眨,便会无声地落下。泪流满面里,又见小桥流水,又见落红无数,却不知那些深深浅浅的足履,究竟载过多少共舞的时光,长发当风的岁月,又错过多少无望的守候,只留下无边的遗憾在他心头纠结缠绕。

缘,只可遇,不可求!泅渡的灵魂,纵念了千万遍的经文,依然日夜不能安歇。没有风,也没有她的夜晚,这无边无际的痛楚,恰似一片潮起的汪洋,泛滥于生命的每一寸肌肤,敲击着灵魂深处的每一扇窗棂。抬首,多想留住漫漫岁月中那份关怀与感动,多想化作一阵清风,始终都被她牵引着,无论到达哪里,也无论在哪个驿站停留。然而,西风散尽后,他终于明白,他和她依然不能长相厮守,只能在无尽的失落与模糊的泪眼中挥手作别。因为唯有这样,才能让最后一曲相思的挽歌,为他们曾经拥有的一切悲欢离合,在每一个寒彻骨的夜晚悠悠响起,才能让他紧紧握住他从来都不曾想要遗忘的过去。或许,这就是他们的命,谁也无力更无法改变。

翻开抽屉,拣出无数封发黄的信笺,那是她正青春芳华时写给他的信。每一封信、每一张纸,都掠过她淡淡的心情,在相思里写满对他的问候与关怀;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含着她浓浓的思念,在轻风里摇过他轻轻的梦。手捧信笺,泪落横陈,却不知,远方的她抚风弄月,究竟又是在为谁单弦独奏。

院外,梧桐苍褐的枝干顶着疏落的枯叶,在他优柔的目光里,以饱经霜雪的遒劲刺破风的柔软和坚硬,安静而沉默地朝向天空凝神远眺,瞬间便多了一份苍凉与萧瑟。这个季节,终于在湿冷的寒风潇雨和青黄相接的草色里变得逐渐肃杀起来,饱蘸一笔深冬的意蕴,时光,便在它皴裂的皱褶和须发的斑驳里交织重叠着,慢慢苍老下去。每一次长风穿过,都有悄然而至的窸窸窣窣,仿佛是一场场无凭的私语和叹息,渲染出一些年代久远的细枝末节。而他和她的那些陈年故事便在这絮絮低语里一寸寸加长、变深,在他迷茫的眼神里更显苍凉、深邃。

人去庭空,掩映于青松古柏之下的白府大宅,一如既往的清寂冷落。微雨淅沥,仿佛蓄满柔软清润的琴声,洇开一指冰凉的水意,以弥散的喋语轻拍着岁月的窗扉。思绪忽远忽近,如同深藏在梦里的一尾鱼儿,轻轻游弋,然后被檐雨的滴答悄敛于指尖,吐露出一串串模糊不清的颤音。于是,某些淡若轻痕的忧伤,便不动声色地从季节的骨缝里漫溢出来,水草一样,迅速长满光阴的两岸。

整座白府宛若迟暮的长者,低垂冥想的头颅和飘逸的长须,独坐于偶然途经的风寒里,微微俯身,眼皮沉重又酸涩。而他,独坐于流水的岁月中,让视线缓缓穿越被雨水濡湿的天空,如同一位参禅的高僧,在这个微雨的冬日淡然入定。那里,有缓缓平移的青烟,流泻出一脉无法言说的幽润,当所有的思绪变成一只青鸟,掠翅斜飞过季节的窗台时,他蓦地关上窗户,让它永远陷落在不可名状的疼痛和温柔里。尔后,那颗悸动的心便又开始了漫长的沉寂,寂静、无声,即使山崩地裂、海枯石烂,依然波澜不惊。

湘灵。轻轻念着她的名字,思念像是一条悬在半空中的琴弦,此端是他诉不完的痴语,彼端是她望不断的天涯,虽彼此交织着,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够相伴到老。或许,今生今世,不会再有相遇的一天,因为心从不曾离开;或许,今生今世,不会再有落泪的瞬间,因为心一直在珍惜;或许,今生今世,不会再有错过的年月,因为情始终都在,永远都在。只是,那一年的花开之季,那一年的离别之际,终是他这一生的终点之站,相遇彼时为端,相离那时为尽,怎让他不心伤难禁?

也许,一开始便是错;也许,一开始便是迷离。而今的而今,当他回身看不到她的时候,是不是抬头,眼泪就不会掉下来?不,他轻轻摇着头,满含着两汪热泪,在泛黄的诗笺上再次为她写下一首凄婉的伤心情诗《夜坐》,在文字里与她共沧桑,在寂寞里与她同忧伤:

庭前尽日立到夜,灯下有时坐彻明。

此情不语何人会?时复长吁一两声。

——白居易《夜坐》

“庭前尽日立到夜,灯下有时坐彻明。”迷离,使爱情的方向失去了定义,一错便是经年。自此后,谁还会收藏他一路的微笑,谁又会为她绽放满园春色?

相遇太美,谁能说不是缘分?相知如花,谁能说不是注定?相伴如水,谁能说不是心灵的交汇?相离如泪,谁又能说不是宿命的安排?纠缠的情,疲惫的心,是否应该找个安静的角落,独自诉说悲欢离合的断章,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夜,是他排遣相思最好的突破口。

一个人,独坐在庭前,从日出到日落,从天明到暗夜。握一把月色,却抓到灵魂深处高贵的空虚与寂寞,蓦然回首,窗外的尘世纷扰,都已与他无关。他明白,灯火阑珊里,月斜夜已深,窗帘严丝合缝地贴拢,所有的寥落与伤痕,都会在这漫无边际的黑夜里逐渐平复。

独坐时,没有人会来敲门,也没有人会来惊扰,思绪会漫无边际地弥散开来,这是完全属于他的时刻,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同,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虽然四周是那么的安静,那么的清冷,却往往又总带着些温柔的忧伤和甜蜜,让他在回忆中能够慢慢抵近最真实的自己,认清形势,明白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才是对的。原来,这世间的所有前尘过往,终不过只是一瞬的经历,如果不是痛到无法再活下去,又何必继续纠缠执着下去?

想着她,所有沦落于寂静和久远里的角落,都在昏黄的灯火下逐渐明亮起来,而那些朦胧暧昧的意象,亦总是轻易便打开尘封的心门,让人欲罢不能。曾被刻意尘封的情,渐渐复燃,念着她,他情愿一直守着灯儿坐到天明,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一生中最最温暖的记忆。

“此情不语何人会?时复长吁一两声。”徘徊着,在心里剪下一段有她的美丽时光,于灯火里染亮夜色,却不知这满腹的深情最终该归往何处。有关爱的天荒地老,有关情的长相厮守,有关心的执手相望,有关泪的相濡以沫,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如何退让、如何参与。或许,无论怎样选择,伤害都在所难免,若是如此,又何必伤人又伤己?

对她深深的眷恋,究竟何人才能懂得?对她痴痴的情心,究竟谁人才能体会?花开的时候花最美,是鲜妍,也是缤纷,花落的时候却只能面对不期而至的枯萎与凋残,这是自然的定律,也是情爱红尘的法则,即便心有不甘,任谁也不能更改。放眼望去,风劲花残,爱情葬身于落红之下,而他满心的怅惘和眼角滑落的泪珠依旧是风儿吹不去的无奈与凄然。思念日深,不由得长长吁叹,愿只愿,来世的他是她窗前的梅花一朵,花瓣上写满他们的因缘,即便无法永远相守,也要用他的清丽,芬芳她每一天的期盼与清欢,不再让她为他心生疼惜。湘灵啊湘灵,我对你的爱,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千百年的寻觅,只为遇见那一刻的交融,在触摸不到的地方,上穷碧落下黄泉,沉淀亘古不变的思念,炽热如火的情爱。可,何年何月,我才能渐渐流淌成你的梦?

Tips:

这首诗同样创作于元和九年(814年),与上两首诗表现了同一主题。因思慕湘灵,起坐不能平,表达了白居易内心对遗弃湘灵的深深懊悔及无尽惆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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