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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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弦与断丝,犹有却续时。

唯有衷肠断,应无续得期。

——白居易《有感》

两两相望的,总是两颗相爱的心;两两相忘的,却是两颗痛到肝肠寸断的心。痴情总是不改,思念总是在心底汹涌澎湃,那三生石上刻下的爱的箴言,是不是都只是上天一厢情愿的注定?彼此凝望的目光,在姹紫嫣红的芬芳里交错,谁也不愿在无语的转身之后化作今生的蹉跎与哀伤。却不料,轩窗月影下,夜风依旧薄凉,一滴泪的跌落,便惊起了飞花万朵。那一瞬,心痛,终是碎了她,醉了他,一如既往地在日渐荒凉的城里纷飞如梦,让他来不及伪装,更来不及叹息。

细雨轻风,总是送走一段明媚如花的岁月,又迎来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而人生亦大抵如此,总是曲曲折折、层层叠叠地,在滚滚红尘里来回上演着那些或相同或相似的故事。漫步阡陌之上,依然想与她执手,却发现她早已穿破云烟踏浪而去,于是只能枕着一怀惆怅,在寂寞中为她写诗,念她一切安好,然后,在流年的光影里,用心珍藏起那份曾经的美好,不再让它们沾染点滴的悲哀。

光线兜兜转转,始终带着一笔洇开的水痕,在窗口迂回萦绕,抬眼望去,那并不局促的书房却略显昏黄和阴暗。湖蓝的瓷瓶里,几枝绯色的春梅依然散发出淡淡的暗香,开出细碎绵密的温软。于是,他把它们想象成某个朝代的仕女,正相携着,风华无限地转过岁月的长廊,隐约间有环佩叮当以及罗裙的窸窣声响,伴着软语轻笑款款而来。那里阳光静好,等她们抵达雕花砌香的深阔庭院时,屋角的樱花和杏花纷纷撩人地绽开,墙头一丛妩媚的蔷薇亦探出胭脂粉白的脸儿,与窗前火红的玫瑰眉目相映。转角处,翡绿的竹枝随手一笔,就在她们含情的眉目中把清风逸骨刻进了墙上的卷轴;幽暗里,珠帘半开半合,可以瞥见一把闲闲搁置的古琴,或许抚琴的女子刚刚起身,尚有余音共着袅袅的熏香,一并融入这错落的光影流年。

回首,一池澄碧的画屏,漾开浅醉微醺的涟漪,久远的时空里,扰人的香气袭来,杏黄的薄衫和雪白的纱裙上便落满了紫色的蝴蝶。风,长长地吹过,吹动她们乌黑的秀发和舒盈飘香的裙裾,还有婉转翠微的歌声。那一群玲珑妩媚的女子,迈着从容优雅的莲步,缓缓步入时光深处,当他把思绪收回,她们便在他眼底永久娟洁地存在。

时间便在这样恬淡柔美的冥想里,被他细致地分开,从脑海里飞出一些无法想象的美好和伤悲,仿佛雨水穿透年久月深的苍苔,从某个禅院的飞檐处滴落下来,发出木鱼敲出的冗长单一的诵音;又如从古乐府诗里走失的情节,被雨水洇染,墨迹苍黄而斑驳,且模糊不清。当他微合双目,便一厢情愿地以为这是个幽深的长梦,很静,静得能在清凉的水湄,将寡淡的时间也品出些许微温且润泽的余味。

蓦然回首,春回春又去。淡蓝色的阳光灼伤了眼眸,望着无边无际的苍穹,忆着她一脸花开的微笑,想着她淡淡的不言不语,内心依然惆怅万分。她依然静立水中央,抬起头,朝远方眺望,眺望那无人知晓的远方,而后,转身而来的却是溢满泪水的面庞。原来,她的微笑,只是用来看的,而不是真正的快乐,若是如此,那该如何让她绽放如花的笑颜?

很多时候,他都情愿在这样狭长安静的时刻,独自凝眉,沉默而安静地坐在藤椅上,让思绪变成穿越时空的魔镜,帮他打开尘封已久的过往。然后,目光一寸一寸地,轻拂那些风云变幻的盛世浮章,任所有的潮起潮落都如过眼云烟,在风雨飘摇的轮回里逍遥悲怆。

情似游丝,人若飞絮,他想,他的脚步,一定会沿着那些黛瓦青砖的古迹,走过昔日繁华,走过深幽清寂的青石小巷,一路无痕;尘心渐凉,岁华渐暮,他想,他的目光,一定会穿越那些被风雨剥蚀后锈迹斑斑的层楼深院,穿越灰绿的苔痕、古旧苍老的城墙,然后再穿越爬满绿萝和紫色牵牛花的篱栏,穿越白鸟衔起的水色时光,抵达被月色映照的某个寂静的村庄,那里便是他和湘灵初遇的符离。

符离,那是在梦里,他笑靥依旧温婉的地方。那里,成片成片的春花开得正好,一朵就深了一季;那里,波光潋滟的河水缓缓流淌着温暖和柔软,水草丰茂,花香袭人;那里,淡若轻痕的炊烟在薄暮里悠悠升起,牧童的影子和笛声被夕照拉得长长的,正踏着满地冷月悄然归去;那里,有她在流水边踟蹰徘徊,以无悔和执着,等待顺水而下的那叶兰舟,而兰舟之上那个玉树临风的白衣男子白居易,却不是她生命里的过客。

心如蝶舞,梦碎天涯。一切的一切,皆因他走得太久,纵然历经千百次轮回,还是来不及欣赏她的美,她的静,那匆匆的脚步终被疲累禁锢,无法与她再共。再回首,一切都来不及了,如果真的可以忘记,他愿意彻底忘记;如果真的还有来生,他愿意继续等候。可上天的注定里,还依然会有他们的明天吗?

情有多深,梦就有多长。当岁月与缘分密谋着,不动声色地囚他于指尖,他想他一定会变成一页泛黄的古卷,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待冥冥之中的那只手,用晴和温润来翻阅。当雪藏于扉页上的灵魂被悄然打开的那一瞬,他定然会潇洒温柔地站定,望向她微微一笑,给她送去倾城的温暖。

只是,她早已远去,而今的他只能躲在幽暗的夜里细细地审视自己,任翩跹的思绪恣意流泻,无人能懂,也不需要任何人去解读。他知道,其实每对情侣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无论是长久的相拥还是短暂的相处,最终都会归于永久的宁静和孤寂。所以,不想去刻意打破内心深处的那份从容,只想把默默的祈盼搁置在心中,任时光流逝,任岁月荏苒,哪怕今生注定他要与孤单寂寞永久相随,也不会祈望在这喧嚣冷漠的尘世间有人能懂。如果有人能懂,那也是在梦里,在春回的梦里。

梦里春回,曲江两岸已是杨柳依依、细雨绵绵,而他眼里望见的却是一泓清流、两处离愁。月夜里,孤单的舟楫在碧波中轻轻荡漾着,此时,岸边忽然有琴瑟之声在风中悠悠响起,声声入耳,丝丝不绝,宛如天籁之音,一点点地萦绕于心,那可是在水一方的湘灵又拨响了那管思念的琵琶?

梦里春回,花开无度,寂寞是春天里最绚烂妖娆的花朵,总是千娇百媚地盛放在每一个无法安然入眠的暗夜里。而苍茫的夜色则是一片广阔而幽暗的心海,在深邃中透着诡异,在浓烈中透着寒凉,像鬼魅一样任寂寞在其间沉沦,一点一点地吞噬着他的安然与清欢,让他再也找不见湘灵在花间轻舞飞扬的身影。

梦里春回,花落无数,在依稀的梦里,她是那一束隔山隔水隔世的彼岸花,虽然仍旧在亘古的荒芜中绽放如荼,可是,却只能静静地守望在与他生生相错的轮回里。没有今天,也没有明天,没有今生,也没有来世,有的只是长长久久的对视、眺望,以及再也望不到彼此的怅惘与失落。

几许柔情几许愁,几度相思几度殇。失去了她,爱情的羽翼,终于在思念的心绪里跌破曾经的等待,他薄如蝉翼的心,亦终于沦陷在深不可测的寂寞中,渐渐支离破碎。原来,比烟花寂寞的是她,而比她更寂寞的是他,怎不令人愁肠百结?其实,他一直都在她的世界里执着地守候,等着她靠在肩上诉说相思的那一天早早到来,从此不再让她流泪,不再让她难过。然而,他又比谁都明白,只怕那一天,他等到青丝变白发也不会等来,更不会收获他想要的结果。于是,只好在静谧中痴守这份半世的情缘,去等待很久很久以后,她再和他相遇在路上的机缘。

他爱她,可是她不信;他恨她,可是他不信。花若开,此情必可待,花若谢,此意无人知,又教他如何向她传达爱的信息?他不后悔在千万人之中只钟爱她一人,也不后悔在千万场遇见里只钟情与她相遇的画面,更不后悔为她耗尽毕生心血,只为与她厮守地久天长。但是,他不要她许他一个永远,他不要活在她“生为你的人,死为你的鬼”的誓言中,他不要她时而失踪、时而出现,只希望她安静地守在他身边,哪怕一句话不说也好。

深夜里,满天的繁星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独自漫步于清清冷冷的曲江畔,他一路埋首走着,当额头撞上墙壁的时候才恍然发现,自己已走进一条深不见底的胡同,踏上一条不归的路。远处,东风吹散潇潇烟雨织成的帘幕,悠扬的琴声戛然而止,他终是凋零在她的指尖,痛不可当。湘灵啊湘灵,转身而过后,你我曾经路过的十里长亭何日才能回返?当岁月在彼此的窥视中缱绻起前世的芳梦,眉尖的朱砂一点成劫,你青丝染霞的从前,又该向风雪里凝望谁忘却的前缘?

沿着灰色的墙壁,醉了的他顺势躺倒在脚下冰凉的青石板上,此时此刻,地面的温度与心的温度吻合,回首曾经沧海,却是往事如烟。爱过流年的她,爱错交换的心,即使付出了全部,也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那般咫尺的距离随着时光的流逝,被拉得越来越远,直至泪水模糊了双眼,再也看不见她的去向。爱来过,又走了,他带着天涯海角的距离,一次又一次地在红尘中捕风捉影,打探她的点滴消息,怎奈世事无常,怎么也寻她不见,所以只能于心冷处,和着断了的琴弦,把思念吟成一笺刻骨铭心的《有感》小诗,任其在春风里回旋、起舞:

绝弦与断丝,犹有却续时。

唯有衷肠断,应无续得期。

——白居易《有感》

“绝弦与断丝,犹有却续时。”弦绝丝断,还有机会续补,情缘断了,又要拿什么来弥补?灯火已阑珊,此情终不渝,一个人徘徊在时光深处,独守这一份难耐的寂寞,一遍遍地听着她藏身红尘之外的凄婉长叹,却教他想尽了办法也无法填补她那颗破碎到无法收拾的心。

落花憔悴了想她的容颜,泪眼沉醉了他长久的想念。此时此刻,耳畔飘过九天云上的梵音,将思念在冷月中调成漫天飞舞的残曲,不让他有机会唱完整一首守望的歌,而长安城繁杂的声音亦将他纷乱的思绪拒绝于千里之外,只任寂寞开遍他的周身,与星星闪烁的光芒格格不入。

相遇是缘,相思渐缠,相见却难,冥冥中这一场倾心的爱恋,终注定要沦为旷世绝美的风花雪月,轻含烟雨情何限,不道春来晚,便只为一场沉醉又何妨?怕只怕,酒醒时候人断肠,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唯有衷肠断,应无续得期。”春天来了,她走了,终归只不过是增添了更多的迷惘,还有那无法言说的伤悲,撕心裂肺般的绝望,只任他肠断天涯。然而,爱的心早已被扯烂过无数回,又有什么好怕的?

琴弦断了,尚有补救的方法,可情肠断了,又如何能续?伤与痛,在岁月的流逝里一再肆虐漫延,可有谁能读懂他的泪,又有谁能看透他的心?她突兀地放手,让他站立不稳,终至灵魂抽离了身子,四处扩散,想要去寻找昔日那个最熟悉的倩影,然,最漫长的等待换来的却是最坚决的转身,越是心急如焚,结果越是让人绝望。

或许,她的离去,终于换得他可以不再爱得那样疲惫,痛得那样难以呼吸,可终究还是迅速濡湿了他整颗心房。想着她,梦着她,风在吹,雨在下,无休无止的泪水奔腾而落,这芳草萋萋的季节里,究竟是谁的心,转瞬便碎成了漫天飞舞的残花,片片殷红滴血?

Tips:

《有感》诗作于元和九年(814年),从“绝弦”“断丝”入手,形象地描述了白居易和湘灵爱而不能的爱情悲剧。然绝弦与断丝尚能以胶相续,而断了的爱情却永无相续之期。全诗不着一“痛”,无一“伤”字,却于字里行间浸染着浓浓的愁绪。(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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