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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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进时光里的腐朽回忆

开春去看外婆,外婆说住隔壁孔窑洞的大老衫去世了,走的时候双手拨拉着虚空,口里唤着娃娃。说来也是舍不得的。大老衫的一生是平凡而传奇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大老衫正值而立之年,在县城的一个小工厂做工,收入微薄,仅够糊口,一家人不争好坏,只求温饱,把日子过得风平浪静。后来,工厂体制改革,大范围裁员,一无所长的大老衫被列入了黑名单。当天晚上,大老衫坐在炕沿,一边抽烟,一边跟婆姨商讨:“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得想办法做些什么。”婆姨向来温和,在黑暗中说:“早些睡吧,天无绝人之路。”

第二天一早,外面的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院子里就传来敲敲打打的声响。仨娃迷迷糊糊起床,趴在窗子上向外看,大老衫正在做一些家用的小玩意,婆姨在一旁帮他。他们身边,是已经做好的簸箕、蒸笼等。

大老衫手巧,做的东西好,深受农民欢迎,远销周边乡镇。家里整天忙得不见天日,起早贪黑地赶活。婆姨没有时间做饭,便给娃娃们一些钱买馒头。有时候馒头吃不完,忘了收起来,就会被老鼠偷。老鼠不怕娃娃,常当着娃娃的面,细细碎碎地咬馒头。

那两年时间,他们一家五口,靠着大老衫的一双巧手,过得越来越好,还攒了一些钱。像所有的父辈一样,大老衫要用这些钱重建房子。对于大老衫的决定,婆姨十分支持。两个人又是千挑万选找好工匠,又是比来比去买新型材料,在他们的努力下,几个月以后,新房子终于落成。他的仨娃至今还记得,从山上看下去,他们的新房子立在一群老旧的屋子中间,笔直挺立,醒目又倔强,一如父亲的性格。

再后来,手工业大面积兴起,大老衫以家为厂的小作坊受到严重冲击,没撑多久就垮掉了。那天晚上,仨娃睡眼蒙眬中看见大老衫皱着眉头坐在灯下抽烟,烟雾缭绕。母亲睡在仨娃跟前,突然出声,还是多年前那句话:“睡吧,天无绝人之路。”

那时候,刚建完房子,还清了外债,家里并没有余钱,吃喝已成问题。恰逢大老衫之前的那个小工厂的宾馆向外承包,大老衫便利用自己曾经的关系网,又借了许多钱,终于把这宾馆给承包了。宾馆本不赚钱,大老衫和婆姨想了许多办法,才慢慢将原本亏损的局面挽回,并且实现了点滴盈利,多少有了进账。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是社会上各行各业崭露头角的几年。连那个小工厂都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宾馆竟然能年入几万,那时候的几万,很值钱。于是,有人眼红,有人嫉妒,承包合同刚一到期,大老衫就收到了厂方的消息:“拒绝续包,宾馆要转包他人。”对此,大老衫并不意外,他是有先见之明的英雄,只是,事发突然,还是让他有一点不知所措。

因为房子已经建好,这一次并没有大的消费项目,大老衫倒是赚了有十万元之多,是(一九)九几年的十万,钱正值钱的时候。大老衫心怀江河湖海,看着存折上的数字,并没有多少欣慰,倒是更加担忧飞速前进的市场以及正处于受教育期的仨娃。时隔五年,婆姨又用同一句话抚慰他的焦虑:“早些睡吧,天无绝人之路。”

果然,那十万块钱没有在银行里安分度日,而是被大老衫提出来,开了一个饭店。饭店不大,但是大老衫肯下功夫,不远千里专门去四川找了专业的厨子来。专业的厨子当真成了饭店的招牌,小小的饭店,一时间客似云来,天生热情的婆姨,每天都笑呵呵地周旋在桌椅柜台之间。他们的日子,再次红火了起来。

原本以为,这次总归可以安定下来,虽说辛苦,却也富足,能赚到的钱不多,可每一分都让人觉得踏实、真实,发出脆生生的响声。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就在这个饭店越走越好的途中,大老衫接到了兄弟的电话。大老衫的兄弟在县城的一个镇子做事,兄弟打电话告诉大老衫,他所在的镇子马上就要建很大的工厂,即将动工,希望大老衫将饭店开去那里,肯定能大赚一笔。

当天晚上,大老衫又坐在桌边,借着灯光抽烟,婆姨坐在他对面看电视。大老衫问婆姨:“如果我将饭店搬去另一个地方……”婆姨等着他的下一句,他却不再开口,只坐在那里,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等待。婆姨笑了一下,说:“你看吧。”

第二天,大老衫和婆姨坐最早的班车去了他兄弟所在的镇子,对环境进行考察,并且租了一套房子,用来开店和自己家住宿。那之后的半个月时间,他们一家就彻彻底底迁去了小镇。小镇还很荒凉,大老衫带领婆姨、娃娃收拾院子,整理家具。厨子对此次搬迁尚有情绪,大老衫不惜又给他涨了工资。

饭店搬过去之后,一直处于门可罗雀的状态,所谓的工程项目迟迟不动工,有时候,一整天都见不到一个来吃饭的人。大老衫不好意思追问兄弟,兄弟也忙得顾不上。他们都以为只是迟早的问题,直到兄弟深夜赶来,特地告知:“工程暂时取消,

不知要推到何年何月。”兄弟觉得很是愧疚,坐在大老衫对面,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倒是大老衫,一副大而化之无所谓的表情,跟兄弟说:“没事的,我们先回县城,往后咱们再看。” 兄弟又看大老衫的婆姨,婆姨了解他此时的尴尬,舒缓地说道:“你哥闯惯了,你不用担心。”兄弟才稍微觉得安慰,辞别他们,

走进了小镇的月色中。

然而,当时的境况,并不似大老衫说的那般简单、乐观。

为了饭店的搬迁,大老衫又压上了所有积蓄,还从亲戚那里凑

了五万块。多时的零收入,已经让原本拮据的他们更加捉襟见

肘,正处于崩溃的边缘,实在经不住任何折腾,但是,又没有

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大老衫只能宣布饭店解散,给了厨子一

点钱,打发他先回四川。他们一家,则搬回了位于县城的家,

没有积蓄不说,反倒一时间债台高筑。

四十多岁的大老衫,一下子显出了老态,整个人突然之间

塌下去一截。也不知道他哪里起了变化,可就是感觉不一样了,

大有一种“羌管悠悠霜满地”的感觉。几天时间,大老衫的鬓

角长出许多白发,为他的容颜,也为他们的家,雪上加霜。那

些难熬的日子里,老是听见婆姨念叨:“天无绝人之路,天无

绝人之路。”不知大老衫在辗转反侧的夜深人静里,是否能寻

得一丝安慰。

然而,英雄就是英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大老衫虽已

过四十,斗志尚存,挣扎了半辈子的他,也不可能在跌倒的地方顺势躺下颐养天年,更何况,还有三个娃娃等着学费,债主们等着还钱。没过几个月,大老衫便将无尽的压力转化成了前行的动力——他决定,再次起航。

那时候,家乡的煤炭产业正在起步,有着庞大的发展空间,却少有个人参与。大老衫善于抓住机会,他再度借钱,并且向银行贷款,在婆姨的支持下,很快,大老衫的小煤场就有了雏形。他还亲自跑去四川、山东等地方,联系客户,把乌黑乌黑的煤炭,从家乡一路南下,运往一个个千里之外的异地。如此,又是几年。

几年来,大老衫航行于商海,虽说事业做得并不大,却也顺风顺水。他还清了债务,存了不少钱,给三娃买了房子,也给大娃和二娃准备好了丰厚的嫁妆。

美人难逃迟暮,英雄总会白头。就在大老衫的事业做到接近群山之巅之际,他却突然倒下,倒在了半山腰。这一次,他紧闭的双眼,再也没有睁开。婆姨哽咽着,终于没有再说出那句:天无绝人之路。

那一年,大老衫的大娃大学毕业不久,刚参加工作,在远方的小镇教书。大老衫的去世,对她打击颇大。她几度觉得天都要塌了,一个家没了掌舵人,得怎么继续前进于这般坎坷的人世,好在婆姨坚强,独自挑起大梁,关了煤场,开始奔走在各省市追债讨债,风餐露宿,受尽白眼与刁难,其间辛酸与艰难,真的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大老衫的三娃虽说年纪不小,却一直恃宠而骄,难当大任,只知如何花里胡哨地将钱花掉,二十多岁的人,并不主动创造财富和价值,是有多少花多少的少爷样子,没能像父亲一样,仗剑江湖,化险为夷。大娃和二娃一介女流爱莫能助,唯有不断怀念父亲,怀念他一生漫长的从头再来。

婆姨一直在想,是不是大老衫的旗帜树得太高、太强大,导致三娃逐渐丧失了扛起旗帜的能力?是不是他觉得,大老衫还在,大老衫还能在这艰难的人生历程中为他从头再来、遮风挡雨?婆姨常说天无绝人之路,却舍不得教育他:“这世间一半的绝路都是人们自己走出来的。”

老爸老妈是个神话

六七十年代,姑娘们都留美丽的辫子,漆黑一团,缠在胸前。那时候,逢年过节,这样的辫子根总被绑一条长长的红头绳,正宗的中国红,美丽得不可方物,十分吸引男生的眼球。

妈妈也留那样的长头发,细细密密编成辫子,利落地甩在背后,发梢贴着腰部,走起路来,晃呀晃,特好看。妈妈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不是大家闺秀,不是小家碧玉,是普普通通农民家的女儿。她前面有三个姐姐,下面是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妈妈所处的位置,并不优越。

听姨妈讲,在那样的年月里,大多数人家都重男轻女。妈妈出生以后,外婆看又是个丫头片子,十分气恼,把妈妈撇在炕头,也不照料,也不喂奶。妈妈不哭不闹,十分懂事,小小的人睡了醒醒了睡。姨妈看不下去了,熬了碗米汤一点点喂给妈妈,才保住了她的性命。

虽然贫穷,外公坚持送子女去读书,小学,初中,高中。妈妈就是这样一路读下来的,苦是苦,可苦得充满了希望。

每次我大手大脚,妈妈就扯来她的故事讲。她说,在她上初中的时候,学校里要每一个人买三角板,她守在厨房等外婆,等了一个上午,才等来三分钱,下午便同小伙伴们欢欢喜喜赶集,好买一个三角板。一行人到了文具店,妈妈翻遍口袋,可就是少一分钱。妈妈急得直哭,没有这一分钱,无法买三角板。小伙伴们很仗义,拉着妈妈把来时的路仔仔细细又走了一遍,在村口的草坪才看见闪着光芒的硬币。妈妈破涕为笑,再次前往县城,这一次她把钱捏在手心,没丢。那一天,她们来来回回,几乎走了五十千米的路。

等到妈妈上了高中,不用天天回家做饭、洗衣、干农活,可是也很艰苦。学校离外婆家几十里的路,每个礼拜,妈妈要步行回去,自己给自己做馍馍,做好了凉一凉,装起来。必须是一个礼拜的量,不能多,不能少,多了外婆会骂,少了自己吃不饱。妈妈还自己做衣服,把姨妈的旧衣服裁裁剪剪,做给自己穿,再把自己的旧衣服裁裁剪剪,做给小姨和舅舅穿。

妈妈跟我讲过一件趣事。他们班上有个姑娘成绩糟糕,老师不喜欢,每次考完试老师都要骂那个姑娘:“你吃得最多,考得最少!”有一天,他们坐在教室正听课听到一半,这个姑娘背着鼓鼓囊囊的大书包才出现在窗口,在教室门口转来转去不敢进来,怕挨骂。好容易等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姑娘把书包一下扔进了教室。书包没绑好,咚一声,落在地上,许许多多黑乎乎的硬馒头滚了一地。老师一脸震惊地转过身。妈妈说,那一刻,他们的教室炸开了锅。

高中上完,妈妈就没有再继续读书,她要把机会留给舅舅——男孩子更被稀罕。即使那样,妈妈也成了他们村子最有文化的姑娘,村长跟外公说:“让你们丫头过来记公分吧。”妈妈从此不用参加劳动,只需认认真真地记公分。

再往后,媒人上门来了。爸爸就这样认识了妈妈。爸爸认识妈妈的时候,妈妈不高,也不胖,皮肤白白的,大眼睛长睫毛,梳着一根长长的辫子。尤其是妈妈的牙齿,炫白炫白的,能拍广告。那样漂亮的妈妈,嫁给了一穷二白的爸爸。

嫁给爸爸以后,妈妈的生活自由是自由,可依旧很苦。里里外外得她一个人扛着,地里的果树一年年施肥浇水,田里的麦子、玉米,春耕秋收,秋种夏收,忙得呀。没多久,妈妈黑了,胖了,皱纹堆在大眼睛的眼角,嘴唇常常起着皮屑。还有妈妈的手,沟壑纵横,纹理深深。

有了我和哥哥,妈妈肩上的担子愈加沉重,她开始疯了一样地往钱眼里钻。那时候,每日黄昏,天擦黑,妈妈都会领着我和哥哥,沿小路去邻村一个爷爷家。那个爷爷是村子里的银行的人,帮银行做事,收纳农民的存款。每次进了那个爷爷的家门,妈妈就把哥哥的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剥开,从哥哥的小马甲里掏出零零碎碎的钱来,两三百地存。

前些年,妈妈生病,胆结石,需要手术。进手术室的时候,妈妈拉过爸爸的手,说:“二姐还欠咱们五百,三姐也拿过一千。”把这些说完,她又叫我和哥哥,叮嘱:“你们别乱走,就站在这里等我。”

哥哥贷款买房子,妈妈为这吃不下,睡不好。后来,哥哥买车,妈妈特别沉重,跟我说:“贷款都没还完,买什么车?”我安慰她:“别担心,哥哥自己应付得过来。”妈妈还是焦虑,隔几天就同我讨论:别买车,把钱还给人家银行。唉,妈妈的大半生,都在存钱,多的、少的,银行是她的命。

今年,妈妈五十四岁了,帮我照看孩子,又帮哥哥照看孩子。前几天,她还站在苹果树下,给树枝上每一个苹果套上精致的纸袋子。四亩地的果树,妈妈领着爸爸,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人,从早忙到晚。我时常跟哥哥讨论,让妈妈别再做活计,只在家带带孙子。可是,几年了,妈妈总是偷着干活,偷着把土地扩大,再扩大,偷着种许多许多的菜,偷着承包了桃树。每次,我跟哥哥回去,妈妈都要慌慌张张地从地里赶回家,拍拍土,洗洗手,换身干净的衣服,坐在门口,装作自己正在晒太阳。我们戳穿过几回,后来想:或许妈妈真的很难改变自己大半辈子的生活模式。

爸爸从前又瘦又帅,现在丰满了很多,不再精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富态,看起来富而已。

爸爸脾气大,自少年时期就有所彰显。奶奶说,爸爸上小学的时候,每次放学回家,进了门放下书包就一定要吃饭,不吃饭就会瞎闹。一次,奶奶实在忙,没来得及做饭,已经小学四年级的爸爸担心上学迟到,围着灶台转圈圈干着急。奶奶看不过去,安慰他:“迟到没关系,你去跟老师说家里收麦子忙,老师不会怪你的。”爸爸本就郁闷,一听这话更郁闷,他站在案板前,一用力,把案板给掀翻在地。奶奶吓一跳,也顺便给爸爸的成长加了一段闲话。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流行当兵。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穿起绿色军装,远走他乡,保家卫国。爸爸也算村子里的时尚青年,二话没说,别了学校,去了部队。而且,他还比较幸运,被千挑万选留在了首都北京。据爸爸回忆,他可是那谁谁谁的警卫员!连谁谁谁都见过好几面呢!无凭无据,三十年后论英雄,谁信?

可是,很久以前,爸爸真的在首都北京当过兵。我不确定自己是自几岁有了记忆,反正到现在都还记得,刚学会走路那阵子,爸爸从北京回来,带给我一条喇叭裤、一辆玩具汽车。那条喇叭裤,大概是红色的,有斑点,十分漂亮,我后来穿了好几年,一直叫它“北京裤”。那辆汽车不能自己跑,爸爸就找来一根绳子,绑住,让我拉着慢慢走。于是,小小的我穿着轰动小村的“北京裤”,拉着连滚带爬的“北京车”,趾高气扬地跟在来自北京的爸爸后面,走啊走,一不小心,长大了。

关于爸爸退伍的原因,有几种不同的说法。妈妈说是爸爸自己吃不了部队的苦,自甘退出,回家种地。爸爸的战友说是妈妈一个人过日子太辛苦,硬是把爸爸给喊了回去。到底真相如何,作为当事人的爸爸一笑了之不做评论,但是我猜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爸爸也会很暴躁。妈妈和奶奶的关系一直不好,有一段时间,僵化到不允许我和哥哥过去玩。平时不去,倒没什么,大过年的,妈妈还是不准。于是,爸爸怒了。大年三十的晚上,别人家鞭炮声声,饺子飘香,而我家,大动干戈,爸爸提着烟酒要出门,妈妈扯住不准去。我和哥哥站在旁边,怕得不敢动。生气至极的爸爸,摔了酒瓶扔了烟,进厨房拿来刀一把,指着妈妈:“让不让去!”妈妈不语,干干地哭。“战争”结束,爸爸获胜,另外买了烟酒,领着我和哥哥扬长而去。不长的一段路,黑漆漆的,爸爸在黑漆漆中突然开口:“你妈妈太不讲理。” 我跟哥哥不答,跟着他不远不近地走。远处的烟花,开到荼[ 校对者按1],不知照亮了谁的脸。

半个世纪的光影如梦,爸爸对麻将的热忱,如同妈妈天生爱操劳一样,分毫不减,与日俱增。在我仅有的童年记忆里,始终存有一幅踏着泥泞寻找爸爸的画面。五六岁时,妈妈经常把我和哥哥喊出家门,交代一句:“找爸爸去。”哥哥就领着我,一步挨着一步、一家挨着一家地问:“我爸爸在你家不?”往往,走遍大半个村子,才能找到爸爸。爸爸正在麻将桌上披荆斩棘。如果当时他赢了,便会把桌子上的零钱扔给哥哥:“去跟弟弟买吃的,不要在跟前玩。”可是,如果遇见他输钱,则会被大喊一句:“快回去,一天到晚就知道跟着我!”样子很凶,我和哥哥溜出门,也不敢走远,蹲在人家门口的台阶上大眼瞪小眼地守着。因为,妈妈更凶。

退伍后很长一段时间,爸爸不思进取,沉迷赌桌,妈妈为之气结,苦口婆心地百般劝说,才令浪子不那么浪,至少肯出门打工。爸爸做的第一份工作是泥瓦匠,跟建筑队,满县城盖房子,工钱按天算,一天十几块的样子。十几块钱,在九十年代不算少。适逢哥哥过生日,爸爸就拿当天的工资买了个大蛋糕,骑自行车颠簸着拿回家。那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蛋糕,圆的,彩色,像太阳的光晕,很好看。妈妈专门唤来大表哥和小表哥,关起门,等到夜色初降世界明暗暧昧之际,所有人都围坐在桌子跟前,点燃蜡烛,然后哥哥小小的人被抱上板凳,他还装模作样地许愿,大家唱生日歌,吹蜡烛,很隆重。

做泥瓦工赚不来钱,只能勉强维持一家开销。为了多赚点,爸爸主动去劳务市场扛麻袋、箱子,比做泥瓦工多赚六块钱。谁知,命好的爸爸因为踏实和写得一手好字,做了两天苦力,被一个老板看重,请去转行做账房先生,讲的是工资一个月给九百。我上一年级,跟小朋友们吹牛:“我爸爸是月月工,你爸爸是天天工。”二年级的一天放学,哥哥扯着学前班的我走出大门,听见有人叫我,抬头看,不远处,爸爸坐在摩托车上,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哥哥和我,第一次见摩托车,周围的小朋友们也是,我和哥哥在一群“羡煞老夫”的眼神中,被爸爸抱上摩托车,扬长而去。那是我人生中最得意扬扬的一次扬长而去。后来,爸爸有了传呼机,有了手机,慢慢成了小村里比较有能耐的人。我和哥哥也开始吃得好,穿得好,在小朋友中有了绝对的话语权。子以父荣,大概如是。

没有常胜将军。我上大学那一年,爸爸的工作出现了危机,退回到土地。土地总归对人有情有义,收留了他。于是,每年初春,爸爸和妈妈总要种许多的菜,香菜、菠菜、葱,在凌晨出发,去批发市场赶最早的一趟集,卖了钱,留给我做生活费。

还好,在爸爸四十多岁的时候,哥哥有了出息,赚得不多,养活爸妈绰绰有余。有了哥哥这座大山,爸爸迅速地找好了自己的位置,希望能用余生做个好的避风人。可妈妈不许,妈妈一鼓作气地承包土地,赶鸭子上架一样给爸爸买来三轮车,两个人还是起早贪黑,时常劳累,披星戴月。爸爸抱怨:“你妈要求太高,不仅对自己苛刻,还要拉上我。”妈妈不理,拼尽全力。

如今,爸爸五十多岁了。好好的脊梁委屈地弯了下来,头发少了,也白了,爸爸不服气,隔三岔五地染黑一下,可干巴巴的,总不似年轻时那般。爸爸的眼睛小,经这半世沧桑,更小了,被皱纹挤得简直没了地方。还有爸爸的手,大的,孤独的,平摊着看,沟壑纵横,将我和哥哥一点点抱出贫穷,抱到人生的制高点。爸爸的脚也大,穿四十四码的鞋子,故事最多。我结婚那天,他一早出发,急匆匆的,忘了换鞋,踩着妈妈织的拖鞋就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异地,一下车就紧张地嘱咐我:“赶紧给我买双鞋子,人家笑话呀。”冬天,我想给爸爸买双加棉的皮鞋,可是,跑遍了偌大的城市,我终于还是只给他买了双冰凉的单鞋。

很遗憾,爸爸不是英雄。他没有盖世的本领,没有倾天下的权力。作为普通农民,爸爸甚至连地也种得没有人家好。可是,恰恰是这样的爸爸,一朝一夕,一点一滴,为我,为哥哥,打下了一片坚固的江山,让我们在这江山里,生长自如,成人成才。

爸妈

⑴年关临近,大街上都是为添置新物乐于奔劳的男女老少。路过自行车*店,老婆拉住我:“咱爸妈腿脚不好,骑那辆老式车多危险啊?要不咱给换辆新的吧!”刚把新车推到车库门口,瞧见马路上爸爸揽着妈妈的腰,嬉笑着在老式车上玩闹。我望着他们有些花白的头发,回头对老婆说:“咱回去把车退了吧。”

⑵妈妈生日和愚人节同一天,往年爸爸都会与她开各种玩笑考验智商,可今年整个下午二老都在下棋,爸爸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和往常一样沏茶倒水,苦思棋路。收盘之余妈妈有些忍不住地问了句:“今天怎么不开玩笑了?”爸爸笑答:“怎么没有?往常都是趁你上厕所时偷换棋子,今天干脆坐在你座上了!”

⑶妈妈比爸爸高,这在外人看来并不是十分般配。拍结婚照时,爸爸一个劲地让妈妈低些,拍出来一瞧,妈妈还是比爸爸高出小半个头。妈妈生病住院后,爸爸变得不爱拍照,儿子满月那天,无奈我的苦苦相劝,终还是同意了。拍照时,爸爸站在高处,还是脚踮地,一个劲地向上蹿。

是谁夺了你的生活选择权

在农村,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候会跟辈分、亲疏等挂钩,很复杂。像我,对阿秀姨妈一家人的称呼,在外人来看,可能无法理解。

阿秀姨妈和妈妈是从同一个村子嫁到同一个村子的。不同的是,阿秀姨妈嫁的这个人,爸爸管他叫叔叔。所以,我跟弟弟,管阿秀姨妈叫姨妈,管阿秀姨妈的丈夫,则叫小五爷爷。管他们的孩子,大安和小安,则唤作大安叔叔、小安叔叔。小五爷爷是铁路工人,勤恳、踏实,常常向我们家伸出援手。可是,好人不见得有好报,在他五十多岁的时候,检查出得了癌症,晚期,没几年就撒手人寰了。留下阿秀姨妈和两个儿子——大安和小安。小安叔叔年龄不达标,铁路方面便只把大安叔叔安排进了小五爷爷之前的部门,顶替小五爷爷的工作。从那以后,小安叔叔一直愤愤不平,老觉得是阿秀姨妈偏心,故意不让他去工作吃商品粮。谁解释都没用,小安叔叔自暴自弃,好好的书也不念了,整天在县城的大街小巷游荡,认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混混。没多久,他自己也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混混。

小安叔叔是一个很不上进的混混,最大的能耐就是站在学校门口,等着学生放学,然后把一个或者两个看起来瘦弱的男生叫到角落,逼着人家把零花钱给他。有一次,我没写作业,被老师罚站,天黑了才出校门。刚一出门,我就看到有人走了过来,夜色浓,看不清他的脸,就听见他说:“有钱吗?买包烟去。”我听着声音熟悉,试探着叫了声:“小安叔?”那个黑影一愣,问:“怎么是你?还不回家!赶紧回去!”我吓得拔腿就跑。这件事之后谁都没有再提起,我一度以为,那场经历只是一个有些真实的梦。

好几年过去了,我读完初中读高中,读完高中读大学,小安叔叔也长到很大很大了。可阿秀姨妈家随着小安叔叔毫无节制地败,越来越穷,已经没有多余的财力物力给他娶个媳妇了。于是,二十九岁的小安叔叔,还是一个游走在街头巷尾的小混混,逢人便同人家讲:“我妈偏心,让大安继承工作,弄得我成了现在这样。”往往此时,邻居们就会开导他:“怎么能怪你妈呢?她寡妇一个,有什么能耐?你这么大个小伙子,自己不上进,自己不出去赚钱,金山银山也能坐吃山空。”小安叔叔讲不过邻居,甩甩袖子就走,继续吊儿郎当,没钱了就街坊

邻居乱借一通,街坊邻居又会找阿秀姨妈来索债。

好好的一个家,被小安叔叔败得一穷二白、家徒四壁。几年了,邻居们都盖起了新房子,买了新家具,置了新田地,只有阿秀姨妈家还是一间陈旧的大瓦房,没有沙发,没有桌子,没有柜子,迎面一张床,地上几张凳子,凳子跟前是苟延残喘的煤炉子。

小安叔叔经常跟阿秀姨妈吵架,吵着让阿秀姨妈给他娶媳妇。阿秀姨妈其实也着急,被小安叔叔吵得更焦虑,每天她就搬个凳子坐在门口,跟邻居们家长里短地说来说去,说完了总不忘加一句:“不要忘记给小安说媒呀。”大家也觉得阿秀姨妈可怜,可小安叔叔好逸恶劳的混混样子,着实让人为难,试问,谁愿意嫁给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一无所有的农村混混?

眼看着小安叔叔三十岁了还没对象,谁都以为他要打一辈子光棍的时候,他却不声不响,不知从什么地方领回来个姑娘。姑娘才二十岁,比小安叔叔整整小了十岁。阿秀姨妈高兴坏了,一是没掏一分钱捡了个便宜儿媳妇,二是小安叔叔有了家说不定能收敛点。在街坊邻居的建议下,阿秀姨妈从大安叔叔那里拿了两万块钱,匆匆忙忙为小安叔叔和小安叔叔的小媳妇办了简单的酒席,用剩下的钱给小安叔叔买了家具,装扮了一间过得去的婚房。

可是,没多久,小媳妇的爸爸找上门来了。他坐在姨妈家的台阶上,说:“咋能就这么把我养了二十年的姑娘娶走了呢?”

小媳妇躲在小安叔叔的身后,不敢接话,阿秀姨妈则理直气壮地回着:“是你们姑娘非要跟我儿子,我能有什么办法?婚结了,酒办了,娃娃在肚子里也三个多月了,你还想要彩礼?”那老头一听姨妈这样说话,很生气,可没办法,谁让自己姑娘不争气?老头叹了口气,从布袋子里掏出一千块钱,甩给小安叔叔:“我们家是山里人,也没钱,就这一千块,你好好对我们姑娘。” 老头说完就一个人走了。阿秀姨妈呸一声唾在地上,关了大门。只是听说,那一千块钱被小安叔叔连夜带进了赌场,血本无归。

狗改不了吃屎,话粗理不粗。小安叔叔并没有因为有了媳妇且媳妇怀着孕,而有所收敛,反而,他变本加厉地在阿秀姨妈那里弄钱,撒谎同大安叔叔借钱,进赌场,住在县城。小媳妇是山里的姑娘,朴实,挺着大肚子乖乖地跟着阿秀姨妈,在地里侍弄庄稼。

小媳妇生孩子的时候是在家里。邻居们传言,说是下午快天黑了,小媳妇开始喊肚子痛,阿秀姨妈只当听不见,小媳妇再喊,阿秀姨妈就凶她:“喊什么?还没到时间呢!痛什么痛,还没生呢!”小媳妇不敢喊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汗流浃背。毕竟,阿秀姨妈自己生过两个孩子,是过来人,她吃完晚饭去小媳妇的房里看了看,做出判断:“是要生了。”按道理说,这个时候,阿秀姨妈就应该叫车、叫人,把小媳妇送去医院,可是,阿秀姨妈只是关紧了门,跟小媳妇说:“在哪儿生都一样,你就在咱们家里生吧。我去给小安打电话。”小媳妇特别老实,很听婆婆的话,点点头,尝试着在家里生。从五点到九点,四个小时,小安叔叔都打麻将回来了,孩子却还没生出来。

晚上十点,小媳妇生孩子生得筋疲力尽,眼看着就要翻白眼了,小安叔叔才着了急,跑去邻居家借了车,大晚上的,把小媳妇送到了医院。大人没事,小孩子却没有保住,阿秀姨妈愤愤不平,责怪媳妇没本事,娃也不会生。村里人却都说是姨妈给耽误了,对此,姨妈不置一词,哼哼鼻子,说:“我两个孩子都是自己在家里生的,现在人都娇气,非得去医院,一花就是几千块。”小安叔叔倒是不说什么,依旧一头扎在麻将桌上,输输赢赢,欠了一屁股的债。

小媳妇毕竟年轻,如此重伤没多久也恢复了,几个月之后又怀上了。怀着孕的小媳妇,依然起早贪黑地跟着姨妈在地里忙碌,大夏天也挺着大肚子收麦子,不喊苦,不喊累。村里的一些妇女免不了议论,说:“小媳妇是不是脑子有病啊?”对此不得而知,只看到小媳妇勤勤恳恳,时刻忙碌着,见了熟人也会亲切地打招呼,稚嫩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心机。小安叔叔不干农活,只贪恋赌博和玩乐。阿秀姨妈不说他,小媳妇不敢说他。一家人的日子,在大安叔叔偶尔的帮衬下,过得紧紧巴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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