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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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家门前,我用钥匙打开门。却见屋里黑洞洞的,原来母亲已睡了,老人还是早睡早起的习惯。前些天我总是回来的晚,倒没注意老娘的作息习惯。

我打开厅里的灯,小韩却将一根指头放到嘴边,示意我不要闹大动静,尤其不要惊动老人。我心想,那你岂不就来得毫无意义了。只好请她在沙发上坐下,再给她倒上杯水。她轻呷两口,却又道,到你房间去坐吧,外面这么开着灯,该影响老人休息了。我为难道,那可就更乱了。她道,嗨,我不省人事的样子都让你看到过,你还有什么怕难为情的。

我没办法,只好过去将房间的灯打开,任凭她再进一步。只见她蹑手蹑脚,像小孩进入传说中的藏宝洞一样,悄悄潜入了房间。我不由好笑,回身关掉了外面的灯。

这个房间里,一角的老式五斗柜上立着我父亲的遗像,另一面墙上则挂个镜框,里面是张老式奖状,表彰我三十年前获得的一次省级数学竞赛奖励。再就是一张床,一张书桌。

她先在遗像前站了一会,鞠了三个躬。又来到镜框前,歪着头看了两眼,再扭头看看我。我惭愧的笑笑,示意她随便坐。

她却还有动作,上前将桌上的台灯打开,然后关掉了头顶的大灯。终于满意的坐到桌前的椅子上,手捧水杯,垂目像在想什么。灯影里,她的头发与衣服勾勒出一个柔美的轮廓。

我想打破这种僵局,随便聊点譬如山岳的话题,毕竟她在看待这种国内企业的问题上比我有经验。却见她抬起了头,轻声道:

“教授,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初你出国前,是抱着什么目的去的?现在,这目的实现了吗?”

我哑然失笑,这话题太大了。便道:“按你们做咨询的思路来讲,你是不是打算论证一下,如果出去的话,将来该有什么样的战略考虑?”

她点头:“就算是吧。”

我比较费劲的说:“我当时的目的,不太好说。恐怕,与其说是有什么追求的话,不如说是为了逃避。”

她睁大眼看着我。

“是的,还不是光我一个,我敢说,出去的大多数人,在本质上都是为了一种逃避。”我终于像是理清了思路,说得也顺畅起来。“你看,当你在国内职业发展不顺畅的时候,当你对身边生活感到不满意的时候,当你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没有把握的时候,有一个目标就跳到了你的眼前:出国。那里生活好,教育好,职业环境也好。尽管你并不知道自己到了那里究竟会怎么样,但只要肯用心用力的话,起码不会比在国内更差吧?于是你就出去了。那么这算是追求吗?具体目标都没有,算得上什么追求?我看更准确讲,就是逃避。至于那些贪官家属、政见不同者等等,就更不用说了。”

“那么,实现了逃避之后呢?”她问。

“是无聊。我有个朋友,太太是国内某著名歌舞团的演员,出去后做了专职主妇,只是在华人聚会时客串一下主持。我还见过一个电影演员,当年半红不红,嫁给一个美国老头,天天在家养花,遛狗,过了几年后实在受不了了,便跟老头离了婚,少分点财产也无所谓,宁可跑回国内在电视剧里演配角,也算好歹混个热闹。”

“看来中国人还真享不了美国的清福。”

“我认识更多的,是一大批知识分子,当年在国内都是业内的佼佼者,也正是这样才出国的,似乎能力大得国内都容不下了。但到了国外呆上几年之后呢,便都程度不同地表现出淡泊名利,心境豁达,超然闲适的精神态度。这种精神态度与他们以往的经历,与美国社会喧嚣紧张的现实环境对照鲜明,也格格不入。平日我们就说这些人都是近乎成仙儿了。而在国内人印象中,他们当初是多么年轻有为,雄心勃勃,怎么到了发达国家后,却再也搞不出当年那样轰动性的东西了呢?别说轰动性的,很多人甚至一般性东西也搞不出来了。于是就给国内当年的崇拜者们留下一个疑问:这些人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出了国反而一事无成?”

“是啊,我也特想知道。”

“我在美国,常跟这样的人在电话里或聚会上交谈。你会发现他们有个共同点,就是早都淡漠了昔日的名声,他们根本不像别人所想象的那样拼命大干,力图打进美国社会。相反,他们住得舒适简单,家中收藏许多书,屋里保持着浓重的中国气息。他们打一些工,但仅到钱够用就行;其余时间便干些自己想干的事。而且即使干事,也是随遇而安,看心情想干多少干多少,对出成就、开展览、发表作品等等,绝对都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提起过去,像回忆起童年的欢乐一样,他们的目光会霎那间明亮,但迅即消逝;提到现在,就只愿自甘寂寞,为所能为;提到未来,普遍都有一种极其清醒的茫然,既不多谈,也不多想。简直就是一帮潜入西方现代社会的中国古代高人。”

“这是失落吗?或者是被生活打垮了?”

“不是,你细接触就会感到,对方已是到达了某一彼岸的人,一个在心智上都绝对成熟了的人。这原因来自两方面,一是眼界扩大带来的冷静,二是生活压力导致的务实。试想,一个在国内曾声名大震,怀着满腔热血企图同样震撼美国的青年,那一霎间明白自己在这儿是Nothing,首先要考虑生活如何自保;同时,你也终于知道即使拼尽你的所有能量,都不可能到达顶峰。这种时候,你便可能会缓慢而奇怪地,对到达顶峰本身的意义产生怀疑。何况,拼搏一阵之后,又能怎么样呢?生命就这么短短几十年,在海外的青年知识分子早早夭亡的事例比比皆是。人在海外,本来就孤单,隔不久再听到某个你的熟人好容易千辛万苦触到了奋斗结果,却说走就走了,也足以令你长久心寒。”

“难怪你也这么喜欢回来。”

“我不算什么有成就的,但也免不了每天被无奈和彷徨所包围。早些年,政府很头疼的事情是开放把好多优秀人才放出去了,而且怎么请都不回来。现在却是海龟成群结队,洋博士在国内的普通大学里谋不到职业的情况又一再涌现。其实说白了,中国人主要是受儒家思想支配的,多少人还都羡慕君临天下的荣耀。所以,我觉得不妨这么讲,年轻人能出去的话,可以尽量出去转一圈;但出去以后,能回来也还是尽量回来。”

“谢谢教授,”她的眼睛在暗影中像猫一样发光,“下次我姐姐再来电话的时候,我就跟她探讨这方面话题。”

我笑道:“那你是打算出去转一圈呢,还是根本就不打算出去了?”

她道:“实话说,听了你刚才这番话,让我更没主意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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