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着，可爱极了。时不时还落一阵春天般的蒙蒙细雨。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发生动人的爱情故事。但一定是与我无缘的。

为了寻找一点灵感，我走出了校门。校园里的风景太熟悉，已没有新鲜的角度。校门口的路虽已记不得走过多少遍，但这次我是用心在走。

路上，行人稀少，学校看门的大爷孤独地坐门口，时而发出一声干咳。路的中间，边上坐着两个人，看到他们时，我忽然觉得很像电影里或是某部小说中的某个情节。那是一个颓废的年代，老头戴着一顶帽子，翘起二郎腿，目不转睛地盯着三个蹒跚的中年妇女，就像一个雕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相濡以沫的老伴，以至于看得那样痴情。另一年轻人紧挨老人坐着，同样的姿势，只是在飞快地左顾右盼着，可能在寻找一个更中意的对象，然后再想象一段绝美的雨天里，与佳人邂逅的佳话。

我一直向下走去，但步伐却很胆怯，我几乎不知道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空荡荡的倒还好了，偏偏有一堆闲来无事的中年妇女在恣意地大笑着。使我极疑心她们看到我是否也会这样大笑，那样我可会羞得无地自容了。

但是，一低头，我却在地上发现一抹绿色，生命的绿色。一枝剪断的月季，凄凉地落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苟延残喘。因为不起眼而受着践踏，就像我一样。亏了这潮湿的天气，亏了遇到我。想到这儿，我弯下腰把它轻轻地捡起来，拿在手里，想象着给它布置一个什么样的家。

回来时，两个男人仍坐着，开始攀谈起来。一听就是外地口音，谈什么我听不懂，可能是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理想或是他们的家吧！

回到办公室，我赶快找了一个空瓶子，将那枝月季小心地插好。

……

夜又深了，树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像吓唬人的神鬼。

当我还在这里悠哉时，我的天空却仿佛一下子变了，我的世界也颠倒过来。一觉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我觉得自己真是傻到了极点，那么大的事情，我竟然最后一个才知道。

现在，我又恢复了循循善诱的良师角色，我可以马上让学生们进入我所编织的语言世界，然后在其中自由自在地遨游……不过，这一切都仿佛定格为永远，褪掉了美丽的色彩。在我听说这件无比震惊的事后。

爸爸出事了，直接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了。一度是我的主心骨，一度是我的遮阳树，一度是我无比坚强的后盾……我的世界一下子坍塌了。

我跑回家里，家里有一大堆人，几个表哥，舅舅们全在，妈妈两眼红肿，显然是哭过了，但是她还想掩饰，想骗我爸爸只是出差了。可我已经知道了，舅舅说去问过了，过几天就出来。可是他的眉宇间分明隐藏着丝丝担忧。真是件恐怖的事！

回到学校，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沮丧，只好一个人独处。好像我是这个世上最丢脸的人，面对别人的怜悯还觉得羞耻。

我不想回家，但也不想呆在这个学校里。我不想任何人打搅我，可是又害怕一个人。我的内心仿佛是矛盾的深渊。多么想听到两句让我宽心的话，可当有人对我提起，我又只是一笑置之，觉得那是无稽之谈。我自己对这一切无能为力。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这么渺小。生活是这么沉重。

校园里很冷清，像荒原，没有几个人，大家的脚步都很迅疾，有许多人还在躲着我，我觉得自己像个幽灵。妈妈打来电话叫我安心工作，说家里所有人都在想办法。我却在想，爸爸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听人说，刚刚换了教育局长，新官上任，要杀鸡儆猴呢！可是为什么偏偏爸爸给撞上了呢？又听人说是因为学校里乱订教辅资料，有人悄悄地上告了。然后，局里来查，果然属实，于是爸爸就被检察院带走了。这就是我们教育的悲哀呀！一直喊素质教育，摒弃应试教育，可是最终的评价制度还是考试，教育局跟学校要成绩，学校跟老师要成绩，老师跟学生要成绩。于是，就大考连小考，隔三差五地考试。考试就考试吧！还不让人订资料。凭良心说，光书本上的那些东西，即使学个烂熟也不足于应付这一拨又一拨的考试。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教育界就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只要不被举报，订多少资料也没事。全市的各中小学都在疯狂地订资料，而只有爸爸一个人被举报了。这是明摆的事，有小人从中作遂。

天空布满了透明的蓝，我的心地也依旧纯净如水。可是我命运的天空却满是阴云，所有的无邪、快乐都像点点春雪在一夜寒风中消逝。黑暗里有点点爪牙向我逼近……夜色迷茫，让人觉得一切不可捉摸，我像飘摇的树叶摇摇欲坠。也许，我注定是要经历更多的磨难吧！我的生活永远不会一帆风顺。

这是冥冥之中命运在催我奋进吗？我还不够进取吗？除非，他是在激发我的野心，可是，我希望平凡。

曾经写过一首小诗：“月下竹篱舍，陌上少年游。青灯读黄卷，笔墨书春秋。”这是我向往的淡泊生活。然而，所有的梦想却在一步一步，一点一点被生活的喧嚣所吞没。难以挽回，也许，这根本就永远不可挽回。

微风中，野草在低吟……

晨露里，我在哀叹自己“生不逢时，命薄于斯”。

阳光下，抚平被风吹乱的头发，听风自由地吟唱，地上是我斜斜的影子。万里长天，一派纯净的蓝色。此刻，我是多么想将自己流散于风中，或是融化于那无边的蓝色中，自由而辽阔！一夜之间，又是一片天地，一种心境。

这个世道变化得真快呀！

上午，没有丝毫准备的，学校开会，开会只有一件事。学校里来了一位临时负责人，代理校长，爸爸的事还没有一个说法，顶替的人已经来了，这说明即使爸爸没事，出来后也已没有容身之地。同时是不是也说明，某些人不可告人的目的已经达到，爸爸也可以回家了？我不知道。

生活里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也可能只对于我是意外吧！因为别人都是八面玲珑，什么也知道。只有我成天不是一个人在办公室，就是在教室，什么消息也会望而却步！宣布完任命之后，代理校长叫了几个男老师留下，其他老师散会。一群女老师鱼贯而出，我作为为数不多的几个男老师之一夹杂在其中走了出去。没有不平、失落，只是很不自在。

我想，我之所以没被留下，是因为我非但不是新领导班子的左膀右臂，甚至于可能还是一个多余的人。

看着别人攀龙附凤、前呼后拥，我想自己孤单、清冷的样子，一定像个异类，落漠得经不起时间的穿越。想要不偏不倚地做人，保持内心的独立有多么难！

如果有一叶浮萍、一根野草，我想那一定就是我了。

没课时，便坐在窗户前看风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在操场上玩，那应该是他的小孙女吧！忽然那个小女孩在玩闹中摔倒在操场上。我甚至能看到尘土在小女孩摔倒的身体旁微微荡漾，旁边从缝隙里长出的一根野草在风中轻轻摇曳。小女孩没有哭，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掸去身上的灰尘，便又继续玩闹起来。那种天真无邪似一道闪电击中了我，令我久久不能动弹。我也曾那样不谙世事，也曾幸福得像一只自由的小鸟，也曾处在草样的年华……而如今，一切都远去了。

晚上，有人叫我打扑克，我便去了。因为心情总也无法平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我整个身心都浮在半空中，浮躁不已。也许只有放纵自己才能获得平衡和满足吧！等到厌倦了这样的放纵，便会重新归于宁静。

而学校，是真的无法宁静了。

正如我所料，爸爸回来了，与学校没什么关系了，写了一份辞职报告，然后到教育局里领了一份闲职。

而那代理校长马上被扶正了。

学校里原先的领导，也被换了一批，有一位老副校长从位子上下来了，接替他的居然是赵建国。那天中午，老校长和他老婆吵架了，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但是动静很大，也没有人去劝一劝。对于被换下来这件事，他们家可能已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是，在换了后，还是被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给吞没了。生活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当领导不再是领导时，那就真的是“狗不理”了。不是世风日下，而是向来如此。我也渐渐看清换校长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以钱换权，是觊觎高位者永远的手段。而且，还要杀鸡给猴看，以儆效尤。

也许，我的生活方式错了，一直以诗书为伴，不与人交游，由着自己的率真性子生活，被人搞了阴谋，打了黑枪还不知道。

我的确对真正的生活知之甚少。

晚上，关了灯，用被子裹紧自己，发生了多少事啊！没有一件可以带来快乐！一闭上眼，满是伤痕，伤心流出来，悄悄地蔓延。以至于使我在蒙眬的状态下，也被悲伤压抑着，睡眠变得沉重不已。

早晨，睁开眼，一片空白。

上完上午的课，我跑到了书店，我只想静静地看一会儿书，就在书店那优雅的环境里，慢慢翻动每一页纸，让眼波流转于每一行文字之间……那样就会忘掉烦恼，于是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心。也许就可以满足、婉致地生活，让婉转的心情缓缓地流动在每一天。

快中午时，我挑了几本书买下来，其中有两本是我要送给老爸的。我在书签上分别写了两句话：

“去留无意，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宠辱不惊，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

到家时，爸妈都在。老爸看到我回来，没有意外的神情，只有慈祥的笑容。可是，我心里很难过，我想安慰一下爸爸的失落，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我知道我在他心中的位置很重，但一切都是天意，岂可违背。此时说什么仿佛都是多余的，说什么都显得太浮浅。

我拿出给老爸买的那两本书！

老爸笑着接过去，翻开看：“呵呵，子衿真是长大了，想安慰老爸啊！没事，你老爸很乐观，当官的第一天，我就想到了，宦海浮沉无定，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我又和他提到老副校长和他老婆吵架的事，说到赵建国升任了副校长。

老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老校长是个好人。而对于赵建国，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以后要学会保护自己。

从爸爸的话中，我也大略地猜到是怎么回事，武侠小说中，事件发展到最后，往往会惩恶扬善，然而，我知道，这一次不会了，因为这是现实世界，这就是生活。

妈妈做好了饭，一家人其乐融融，美满得像蜂蜜又加了糖！以前，这样的时光可是很少很少的，一时间，我不知该喜该悲。

转眼间，期末考试结束了，虽然我经历了这么多的跌宕起伏，但是我们班的成绩还不错。我从内心里感到有一种安慰。

还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成绩一出来，马上布置写试卷分析、学期总结。并且说要对下学期的代课作出安排，以便可以在暑假里让老师好好地制订一下教学计划。同时，学校还要根据成绩加上平时的考核，对学校的老师们重新招聘。真是人人自危啊！

两天后，学校里有两个我认为很不错的老师失聘了。对她们来说，真是天降奇祸！她们是那样本分、尽职、善良！相比于她们，我似乎又幸运了许多，我还在这里，虽然有一点点惨淡的味道。

现在想起来，人的命运真是无法把握啊！我们不知道打击何时会来。身在社会的最底层，也只能默默忍受了。

正当我为自己庆幸时，新任校长找我谈话了。

“子衿，在这个学校多长时间了？”

“正好一年。”

“你爸的离开不会影响到你吧？”他假腥腥的样子恶心死了。

“不会，我心理素质好着呢！”

“那就好！我和你爸也算是老相识了。”

我“哦”了一声。

“是这样，为了明年夏天的高考，学校领导班子认为你还年轻，欠缺锻炼，暑假开学，就代高一语文吧！”

我脑袋“嗡”的一声：“校长，你应该相信我！……”

“这是校委会的决定，你就不要再说什么了。”

“不，你们不能这样做，我必须代我们班！”

“子衿啊！今时不同往日了，你还是收起你的大少爷脾气吧！还有，并不是只有那一个班的学生可爱！”说完，他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望着这个混蛋的脸，想要杀了他。我知道他言语中的含沙射影！还有，我什么时候有过大少爷脾气？简直是胡扯！但是，我也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没用的。所以，我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

再有几天，就要放暑假了。我想我也该走进教室，和同学们告别一下，毕竟下个学期来了，我就不能继续给大家上课了。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表面上总是凉淡如水，而内心里总是会去在乎。每一次，我都决定了要对学生们严厉点，可临到头却仍是化为了温和。当我心里的感情惨淡得像风，一看到学生们对我的热情，便又觉得温暖起来。

环顾一下可爱的教室，我知道我必须要和这里说再见了。这里风景如画，一颗又一颗锦绣的爱心向我眨眼。这里的每一面墙壁，每一块地板，每一个小小的角落都在向我诉说着勤奋、坚持、努力，还有数不尽的欢乐和爱……而我呢？却只剩了一颗灰暗的心，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本来想告诉同学们自己下学期不代他们了，然而终究没有说出来，那么多可爱的学生，我一一望过去……“再见了，同学们！”我在心里默念着，然后下定决心，离开了教室。接着，我的感情彻底崩溃了，泪水很不争气地流到了嘴里，苦涩的味道。

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是给予人爱吗？如果是的话，我的爱就只能给了学生，哪怕穷尽我一生的努力。我希望我的爱会生长，可是现在连萌芽都让人给剪掉了，又何谈生长呢？

以前，爸爸在，在大树的庇护下，当然不会感觉到风吹的痛苦。而如今，将自己摆放在蓝天之下，无所倚靠，世态炎凉便渐渐浮出水面！今后，我只能靠自己了。

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归宿感，但一直以来都是有的。隐隐觉得到了离开的时候了，原本像家一样的感情，突然不存在了。虽然我没有每时每刻想这件事，但是那种被迫分离感一直藏在我的潜意识里，于是慢慢觉得自己的离开是理所当然了。

天仍旧不紧不慢地阴沉着。整整三天了，我闷在房间里都没有见过太阳，但说实话，我其实并不十分想见它。我喜欢现在的感觉，一切都被笼罩着、压抑着，让我觉得光明在自己的身上荡漾。空中飞过的鸟儿，偶尔传来的鸣唱都是为我。而且，雨将至，一切污浊的、不堪的肮脏都将在雨的倾泻中流于无形。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离开这儿，会多么留恋！再也不能平静地坐在窗户前，看着风穿过操场，再也不能坐看雨儿溅开点点水花；无法听不远处教室的书声琅琅和喧闹声；无法看学生们年轻的身影上跳动着的美丽的青春……无法体味拥有这一切平凡时的幸福与满足。

放暑假了，我没有和任何人告别，便离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