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买了一张火车票，在车上摇晃了七八天，饿了就买一份车上的盒饭，渴了就买一瓶车上的矿泉水。然后，就是睡觉。我是从噩梦中醒来的，有一群疯狗不停地追我，最后吓得我跑到了电线杆上……抑制不住的恐惧。火车停住了，这是最后一个站点。

下了车，出了站。我分不清，是早晨，还是黄昏，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地面湿得像江南古道，隐约地流动着姑苏城外独有的风香。

我试图确定一下方向，但似乎是徒劳的，这座城市对我来说太陌生了，周围的每个人都像是我的异类，或者说我在他们中间是一个异类。但那也没什么，反正也没人认识我，而且我也不在乎。摸摸口袋，身上仅有一点点钱，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我渐渐地心灰意冷。想想自己走过的路，我想我没有勇气选择走第二遍，但我也没有想过回去。没有地方落脚，我只好又回到了车站里。车站里人很多，操着各种各样的口音，提着大包、小包，有的在排队买票，有的坐在椅子上等待。我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茫然地看着人来人往……

后来，人渐渐少起来，寒意袭来，睡意袭来。我拣了一个长长的椅子，躺下来，裹紧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

忽然，我感觉有人在我身上乱翻，一个激灵，我睁开眼，昏暗的灯光下，是一张凶神恶煞般的脸，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破的，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头发像是有一百年没有剪过，更没有洗过。原来是个乞丐，他在干什么？在找我的钱包吗？

“穷小子，你给我下来！”他一下子把我从椅子上拖了下来，“竟敢占我的位置，也不打听一下，我可是这里的丐王。”

我摔得很疼，站起来，这才发现，车站里有七八个像这样的乞丐，都虎视眈眈地望着我。

我没有说什么，安静地走开了。车站墙头上的表显示着时间——凌晨三点四十分。

我又一次走出了车站，车站外面徘徊着很少的几个人。霓虹灯发出的光照到人的脸上，使人的脸变得很难看。天竟然下着雾，远处的东西显得隐隐约约。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一辆汽车从我的身后驶过来，探照灯照在我的身上，影子本该落在地上的，可是在落到地上的过程中，它却被停留在空气中的雾截获了下来。此时，它就仿佛在我面前站了起来，而且这黑色的轮廓是那么深远，仿佛一个黑洞，又仿佛是只能容我一个人过去的时空隧道。

而汽车很快就过去了，一切又归于寂静……

走啊！走啊！我是一个十足的流浪者。走上一座桥，我坐下来，天色渐渐明朗，而雾还没有散去。

我开始想起在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优秀的教师、幸福的新郎、隆重的婚礼、仓惶地出逃……那一切都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甚至不值得去回忆。我淡漠地笑了笑，还来不及笑完，悲伤就如同眼前的浓雾铺天盖地而来，我想起了更远的人和事，杨阳的离开，孔君的死……

为什么要对你掉眼泪，

你难道不明白为了爱，

只有那有情人眼泪最珍贵，

一颗颗眼泪都是爱，都是爱。

为什么要对你掉眼泪，

你难道不明白为了爱，

要不是有情人跟我要分开，

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

好春才来，春花正开，

你怎舍得说再会

我在深闺，望穿秋水，

你不要忘了，我情深，深如海

……

不知不觉，我就开始吟唱起来，泪流满面。渐渐地，人开始多起来，来来往往……竟有人驻足聆听我的歌声。

“妈妈，你瞧，那儿有一个人在唱歌！”

“傻孩子，不敢过去，那是一个乞丐，你瞧他脸上多脏啊！衣服多破啊！还露着脚趾头呢！”

“可是，他唱得很好听啊！乞丐会唱歌吗？”

……

我的心像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他们是在说我吗？我竟是一个乞丐？天色已经大亮了，我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天桥上面，桥下水波粼粼，雾已经散去，在这个城市里，我竟成了一个乞丐吗？……有人路过开始在我面前丢下硬币！

我难道不是乞丐吗？我曾经那样苦苦地乞讨爱情，直到如现在般失去尊严。

我赶紧站起身来，离开了那个地方，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太阳已经升到了树梢上，可是一点也不热，就像被拔了牙的老虎，丝丝凉风吹来，让人倍感舒爽。

肚子“咕咕”地叫了几声，好饿啊！

路边，一群老大妈穿红披绿地扭着秧歌，看上去那么快乐，我只好又匆匆地走开了。

走到一个公园前，我停住了，门口有一个小商店，我掏出钱进去买点儿吃的东西。

“出去出去，臭叫花子，想白吃白喝呀！”

“我……”我一时语塞，“我有钱！”从干巴巴的嘴里挤出三个字。

“那钱脏不脏啊！算了，给你个面包，快走吧！真倒霉！”

我拿着面包出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差点没被噎死。走进公园时，门口的墙上有一面大镜子。镜子里面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望着我，头发如狼藉，脸上黑黑的，还有泪痕，嘴里塞满东西，浑身又脏又破，目光呆滞……那是谁？我的思绪开始随着眼前这个人远走高飞。

看了一会儿，我便走进去。

景致很美，但我没有去看，我不知道我这样一直走，是要去哪里，可是又停不下脚步。恍然间，清澈而干净的湖水在我眼前闪现。我愣住了！

湖边有一片草地，草地上有一个长椅，长椅上一个女孩捧着一本《柳永词》在轻轻吟诵。我想都没想，就走上前去，叫了一声：“杨阳！”

“啊！”一声尖叫，把我惊醒，这才看清是一少妇牵一条小狗在那儿坐着呢！

我忙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都成叫花子了，还耍流氓，真不要脸。”说着，牵着狗愤愤而去。

我便坐下来，看着湖水发呆，时间也像这湖水一样，平静地滑过去。

黄昏时分，太阳将要落下去，我觉得自己也如那太阳，已是日薄西山了。

一对对高中生模样的男女嬉笑而过，激起我无限的心事。我也曾经那么年轻，也像他们一样拥有爱情，而现在却一无所有，甚至无家可归。但是，我依旧很平静，一切在我眼里尽是风景，所有的风景都融化在夕阳的余晖中……

爱，曾是那般轰轰烈烈，此时在我心里却仿佛凝固起来。在这个日落的公园里，我成了一尊雕塑。

入夜时，我就在椅子上睡着了，因为我无处可去。

……

无边的黑暗中，我一个人走啊走！脚下仿佛沼泽一般，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头顶乌云密布，有时还会划过闪电。若有若无地，有人在轻轻喊我：“嗨！你醒醒！”可是，那仿佛是一个光明的出口，是那样遥不可及，我仿佛永远也到不了……

就那样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醒过来。

“小苏，小苏，快过来，他醒了！”那么快乐的声音。

我循声望去，眼前出现了一张天使般的面容，她正专注地看着我！不知为什么，舌尖上就绕了几个句子，要吐出来：“回首处，盼念如烟；沉思里，望眼欲穿；忆旧游，秋水淹愁……”

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可是刚一抬头，便发觉头疼欲裂。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柔和的灯光，温暖的被子……

“你终于醒了！是这里的一位老大爷把你弄回来的，这位大爷是公园的管理员，人可好了。”

我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进来一女孩，细长的眉眼，戴一副眼镜：“小羊，你别说那么多话，来，让他喝点儿热水。”

那位叫“小羊”的女孩把我扶起来，喂了我一点儿热水。我觉得舒服多了！

这时，又进来一位大爷，看上去很慈祥。

“小伙子，醒了啊！怎么在公园里过夜啊？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大爷，我……”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没关系，不想说话就别说了。我老头子还有几件衣服，你要不嫌弃，就穿上去洗个澡！”说完，便出去给我拿了两件衣服进来。

洗完澡，又吃了点儿东西，头也不那么疼了。我有一种到家的感觉。

这时，那两个女孩子又进来了。

“哇！”那位叫小羊的女孩看着我，“还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呢！”

我这才注意看她，长发，乌丝三千，束于美丽的头后面，身着白衣，窈窕生姿，如河畔垂柳，清澈的眼睛盈满了快乐。她不停地说笑着，连嘴唇也是那么恰到好处，再薄一些，就变为了肤浅，再厚一点，又会显得笨拙。她的确是美的，但并没有因为自己美而有一种优越和骄傲。相反，她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美。我相信那种美是从内心里散发出来的，那种纯净会同化最丑恶的东西。

“我叫宁锦，这是我最好的朋友，苏陌然。你叫我小羊，叫她小苏，就可以了。”

“为什么叫你小羊呢？”

“因为，偶是羊年出生的姑娘。”

“原来是这样啊！小羊，小苏，你们好，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我叫方子衿，叫我子衿好了。”

“那子衿同学，不介意的话，你说一说自己呗！”

“好啊！”舒适的环境使我变得健谈起来。

……

从谈话中我了解到，小羊和小苏都是来这里读书的学生，她们俩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同一个班。现在放暑假了，又租了同一间房子，共同勤工俭学。她们告诉我，租给她们房子住的这位大爷无儿无女，人特别好，知道她们是学生，收了她们俩极少的租金，在生活上也特别照顾她们。而小羊和小苏呢，也经常帮大爷做一些家务，有时还会帮他做饭呢！

在她们俩的一致提议下，我也决定就暂且住大爷这里了。

“但是，我没有钱啊！”我忽然说。

“这可是个现实问题！”小苏说。

“要不叫子衿和我们一起去打工吧！”小羊提议。

“好啊！我可不想做一头会思想的猪。”

“哈哈，就这么定了……”

我发现我们三个人一拍即合，还挺能合到一起呢！不过，我没告诉她们俩我来到这儿的真实原因。

第二天，天气晴朗，小羊和小苏先陪我去“韩国城”买了一件T恤和一条牛仔裤，外加一双运动鞋！

“哇！好酷！”小羊说着替我付了钱。

我们说好了，挣了钱，我会还她的。

她们的工作地点是“书店”，小苏做“收银员”，小羊负责整理书籍。书店老板是她们一同学的爸爸，她们跟他说我也是她们的同学。

老板显得有一点儿为难：“书店里已经满员了，再加一人就是人力资源的浪费了。”

“那这样好了，让子衿和我一起整理书籍，把我的工资分一半给他。”小羊说。

“那行！”老板说。

“小羊，这怎么可以？我怎么能抢你的饭碗呢？”

“子衿，开始工作了！”小羊快乐的样子让我好感动好感动。

因为以前经常去书店里读书，所以整理书籍可是难不倒我。又因为我分了小羊一半的工资，所以我干得非常卖力，恨不得让善良的宁锦同学坐着，看我一个人工作。而小羊也称赞着我对业务的熟悉……

……

下班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快乐地回家，其实就我一个人快乐。小羊和小苏在路上唉声叹气，说晚上还得写论文呢！我一听便问写什么论文，她们说有关《红楼梦》的。我暗暗想，如果可以的话，一定要帮帮她们。

小羊的论文题目是《论“林黛玉”的前世今生》。

小苏的论文题目是《论曹雪芹的用笔》。

小苏倒还没有什么，她是一个安静的女孩，细细地品读，细细地思索，然后慢慢地写。

小羊就在房间里抓头发呢！

“愁死我了，一句话我也写不出来呢？谁来帮我呀！小苏，要不你先帮我写吧！”

哈哈！小羊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说：“小羊，我来帮你吧！”

“子衿？真的吗？太好了！子衿同学万岁！”说着，便去拿来了书、纸、笔。

“小羊，别急，我们先探讨一下啊！《红楼梦》你读过一遍了，是吧？”

“嗯！读了一遍，累死我了，都读出鱼尾纹了！”

“呵呵，是这样，既然写林黛玉，便要选取一个合适的角度，比如你可以从她的名字入手。林黛玉，‘林’者，草木也，喻指黛玉前身乃绛珠仙草；‘黛玉’我们可以解为‘待玉’，即‘等待宝玉’，这说明‘木石姻缘’自黛玉的名字开始，便已伏笔。当然，有红学家考证，说最终与宝玉生活在一起的是史湘云，而史湘云所佩者，乃金麒麟，所以‘林黛玉’是否也可解为‘麟待玉’呢？林黛玉也许注定只是宝玉生命中烟花一现的美丽。”

“哇！经典！”小羊为我拍起手来，小苏见我说得有趣，也凑过来，听我的一番宏论。

“再者，你还可以从林黛玉的眉眼入手。黛玉容貌借宝玉一观，果然风流婉转，不胜袅娜之至。然而，我认为，此词关键者有三：‘含情目’，有的版本上写作‘含露目’，似泣非泣含露目，黛玉前身乃三生石畔绛珠仙草，赤瑕宫神瑛侍者，即宝玉前身，每日以甘露灌溉，所以‘含露目’，喻其‘还泪之举’；还有‘姣花照水’与‘病如西子’二处，写黛玉总不忘写水，黛玉素有先天不足之症，西子者，捧心之状犹美，古人谓之‘沉鱼之容’。这里是不是暗含了‘黛玉沉湖’之谜？”

“说得太好了！”她们一齐为我鼓掌。

“当然，你也可以从林黛玉的判词和‘枉凝眉’曲子入手！现在，是不是感觉眼前开阔了许多？”

“是啊！子衿，你真是我的救命稻草啊！”

“哈哈！……”能够帮到她，我觉得好高兴啊！

这时，小羊和小苏对视了一眼，同时说：“我们觉得很好奇！”

“什么？”

小苏说：“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小羊说：“你现在越来越像一个有文化、有教养、有品德、有同情心的‘四有’流浪汉了。”

“哈哈！‘四有’流浪汉，不错，好名字！”

“小羊，别扯了，我们听子衿说说他的故事吧！”小苏说。

“是啊！子衿，你不像一般人啊！我们想听实话。”

“那好吧！说来话很长，我每天给你们讲一点吧！今天，就从‘我的大学’开始吧！”有这样两个真诚的朋友，我决定告诉她们实话。

……

就这样，白天我们一起去打工，晚上，她们写一点论文，有时我还帮她们改一下，然后再给她们讲我的故事。一晃，过了一个多星期，我已经讲到了在“婚礼上出逃”，然后就是流落异乡……

小羊说：“真富有传奇色彩啊！”

小苏说：“子衿，你爱自己的学生们吗？”

“嗯！很爱很爱！”

“孔君和杨阳都离开了你，你又离开了秦媛，你有什么打算吗？”小苏又问。

“没有！我很茫然！”

小羊说：“子衿，我觉得你应该回去，你妈妈在家一定伤心死了。明天你就回去吧！”

“小苏，你认为呢？”我问。

“我觉得你也应该回去。”小苏说。

“那好吧！我也想父母了。”

……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小羊便来叫我。

“子衿，这是我和小苏凑的一点钱，你拿着买票，还有吃的东西吧！”

“小羊，买衣服的钱我还没还你呢？”

“你不是还替我在书店里打工了吗？那工资还没发呢！我就替你领了。”

“而且，”小苏也过来了，“这几天，我们在一起，你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快乐，尽你所能帮助我们，还有，你愿意把你的内心世界同我们分享，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我眼眶湿了，心里满是感激：“小羊，小苏，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你们也不要忘了我这个‘四有’流浪汉啊！”

“当然不会了！”小羊也隐隐要流泪的样子，可听到我说最后一句话，她又要笑出来，因为那是她给我的特别称呼呢！

我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她们两个人。

“大爷回来后，替我向他说声谢谢！再见了，小羊！再见了，小苏！”

“再见，子衿！”

……

就那样，我们分别了！

小羊和小苏是我生命中的两个奇迹，她们在我最最难过的日子里，给了我最温暖的关怀；又在我最迷惘的时候，为我指明了回家的路。小羊，小苏，我将永远感激并热爱你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