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甄秀才落迫金宁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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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鼻子士兵是三月初四那天早晨突然包围金宁城的,大炮就架在离东门外不远的山坡上。炮弹在城墙上轰隆隆炸响,家里房子给震和吱吱作响,像马上就要倒塌似的。一向宁静的古城,霎时像热油锅里滴进了水,炸了锅,往日悠哉悠哉的市民,突然像被狼群合围的山羊,在城市的街道上毫无目的地乱蹿,直到确定城已被围,无法逃走,才惊恐万状地蹿回自己家里,坐等灾难的降临。一些人家的贞烈女人,担心一旦小鼻子破城后,会进城糟蹋她们,纷纷准备了绳子,怀里揣上利器,打算在大难临头时自决;城西老曲家七个女人更是焦急,担心小鼻子进城时,匆忙中来不及自决,日本人的大炮一响,这七个女人就纷纷跳进自家院中的井中自尽了。

母亲踉踉跄跄地从街上跑回家里,浑身哆嗦着,从针线笸箩里抓过一把剪子,藏进怀里,转身把同样浑身哆嗦的儿子推进门房的地窖里,把地窖口盖好后,又搬过一口腌酸菜的大缸,把地窖口压住,地窖里立时一片漆黑,空气也像凝固了,喘不过气儿来。

时间过得挺慢,时而昏睡、时而恐惧、时而饥饿,直到儿子觉得,与其这么闷在地窖里受罪,还不如在空气透明的阳光下,被小鼻子士兵一刀戳死了好受些,这会儿,地窖门打开了,那已是破城第二天的下午。

“出来吧。”母亲打开地窖,在上面喊他,浑身已经不哆嗦了。

“小鼻子走了?”儿子战战惊惊地问道。

“没走,来了。”母亲平静地说,而后就把守城官兵全部战死,小鼻子正在全城戒严的事,告诉了儿子。当儿子问母亲为什么不和他一块儿藏进地窖时,母亲平静地说道:“你还年轻,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其实那年,母亲还不到四十岁,只是看上去,确实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

一周后,甄永信重新来到街上时,城头已经飘着白底红心的日本旗,小鼻子士兵在城门口站岗,街上显眼的地方,都贴着占领军的告示,上面说从即日起,金宁城已归大日本帝国关东州管辖,改光绪年号为大政年号。街上的行人都小口喘气,碎步走路,眼中流露着受惊小鸟的神情。

又过了几天,小鼻子就在城里办起了公立学堂,免费招收适龄儿童入学。公学堂的教师,都是日本人,用鸭子乱叫一样的日本话给学生讲课,教授的全是和私塾不一样的知识。公学的兴办,意味着科举考试的终结,彻底摧毁了甄永信的前程,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对大清国是那么的热爱,心里就开始诅咒万恶的小鼻子,祈祷它早点灭亡。

祈祷很快就应验了。冬天里,老毛子来。这是一批和小鼻子完全不同的士兵,面皮白皙,高鼻梁,深眼窝,眼珠子灰黄,像羊眼,浑身却长满了猪毛。他们是俄国士兵,取代日本人来到这里。更让甄永信高兴的是,日本人围城前得到消息,早就逃走的大清国副督统衙门里的官员们,也跟着老毛子士兵回来了,又驻进衙门里发号施令。这就证明,大清国的科举考试又要恢复了。

实际上,科举并没有恢复。因为过了一段时间过后,一天下午,老毛子士兵突然包围了督统衙门,解除了大清国卫兵的武装,抓走了副督统大人,俄国人成了这里的主人。

光阴就这么耗着,一晃,甄永信已经二十二岁了,眼看过了成亲的最佳年龄,想想眼下科举无望,母亲就张罗着为儿子操办婚事。总结了自己婚姻的不幸,母亲就把过错儿,全都记在门不当、户不对上,发誓说什么也要给儿子说一家门当户对的闺女,这会儿,她忘记的只有一点:丈夫死的时候,家里已经连买一口杨木棺材的钱都没有了。不管怎么着,男大当婚,眼看儿子不老小了,甄家在城里的人缘又不怎么好,至今没个上门儿提亲的,甄永信母亲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思量再三,打算厚着老脸,亲自去求媒人。

城里的媒婆,属刘寡妇的生意最火。甄家的女主人就打算去央求刘寡妇。刘寡妇二十五岁守寡,一个人拉扯一双儿女过活,原本就是个嫌冷清、爱风月的娘儿们,又是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哪能耐得往寂寞?少不得和左邻右舍间的浮浪子弟偷偷摸摸做得点什么事儿,无奈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这一带的闲人,更愿意对寡妇的家门,投入更多的关注,刘寡妇的名声便在邻里间变坏了。偏偏有些妒性十足的娘儿们,总是疑心自己的男人让刘寡妇给勾去了,不待听到什么风声,先是自己气得睡不着觉了,有事没事就站到大街上骂街,指桑骂槐,打鸡踢狗,让街上的行人一听就知道,她们是在骂刘寡妇。时间长了,刘寡妇就在邻里间呆不下去了。恰好这会儿,娘家哥哥在城南开了一家客栈,缺少帮手,刘寡妇仗着自己能说会道,主动张罗着要去帮哥哥管房,就此离开了是非之地。

客栈里多是南来北往的客商,刘寡妇擅于察言观色,主动上前兜揽,少不得就些有长年离家在外,久旱难耐,又舍得在女人身上砸钱的主儿,和刘寡妇一拍即合,做出点苟且的勾当,刘寡妇也久旱干烈,寂寞热渴,眼下又有愿意在她身上花钱的主儿,替她解了饥渴,便对这事干得蛮有激情。因为有了这等勾当,哥哥家客栈的生意,也就出奇的得红火。哥嫂情知这些,都是妹妹招来的财,却因为每日有大把的银子进帐,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妹妹的勾当不去搭理。这样做了几年,刘寡妇慢慢的就炒热了自己,城里的一些无良之徒,逐臭而往,纷纷拜倒刘寡妇门下。这当中有人长时间贪念别人家的女人,却苦于无从下手,便来央求刘寡妇帮忙运作;也有的是两情相悦,男恩女爱,却苦于家庭阻隔,难成好事,也来求刘寡妇玉成好事;更有一些光棍,活了一大把年岁了,干熬了多年,至到现在还没体味过女人的滋味,知道刘寡妇身好其事,便到刘寡妇这里来拉帮套,偶尔赚得些许安慰。一时间,刘寡妇像一只辛劳的蝴蝶,在风月花园里飞来飞去,却也赚来了一笔不小的家业。

一晃几年过去,刘寡妇到底也抵抗不住时间的魔力,如今已是人老珠黄,来她这里拉帮套的,已经不多了。不过这样倒也挺好,她可以腾出更多的精力,在男女间的风月场中奔波,凭着那张能说会道的巧嘴,真个能说得常娥想嫁,罗汉思情,也能给她带来不错的收益。城里那些家中还有孤男剩女的人家,大多也愿求刘寡妇帮忙,保媒拉线,撺掇儿女们的婚事。

甄永信母亲来时,还没张口,刘寡妇一眼就看出甄家主妇的心思。只是出于职业习惯,刘寡妇却并不主动把事挑明,脸上佯装不知情,表情夸张地对甄家主妇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哎呀呀呀!这不是甄家老姐姐么?哪阵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甄家主妇是个诚实人,对刘寡妇的热情,显然有些不太适应,嗫嚅着站了一会儿,老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通常,刘寡妇每揽一单生意,事先都要和事主卖弄一番,才肯兜揽下来。眼看这甄家主妇不通路数,便担心自己卖弄过分,会把这个大主顾吓跑的,便临时改了主意,鼓动起口舌,直奔主题:“啊呀呀,真是来的早,不如来得巧,你来的正好,我这儿有个好茬儿,您猜是谁?”见甄家女主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刘寡妇停了一会儿,开口又说道,“城东老胡家,没听说吧?刚从边外搬来的,去年夏天才来的,真真一个大户人家呢,眼下就住在城东刘家大院的门房里,真真的一个大户脸家,刘老爷子早先在边外干过团练副使,从六品呢,比咱们这里的县太爷还高一级呢。你想想,那边外是什么地方呀,棒打野鸡瓢臼鱼,人参貂皮靰鞡草,还有白山黑水间的金矿,刘老爷子在那旮旯当官,油水会少吗?只是这刘家财旺人不旺,人丁不兴呀,他们两口子,眼下只有一个闺女,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呀?这不,两口子一合计,就辞了官,解甲归田,到咱们这儿养老来了。人家不愿留在边外,嫌那里的胡子太多。现今老两口一门心思,就想给女儿在咱这里找个好人家。这不,听说我这个人为人实在,办事公道,就求到我这儿来了。前些天,我去过他们家,一看那闺女,您猜怎么着?真的把我稀罕得不得了,那真叫一个仙女下凡呢,说真的,我打从娘肚子里出来,还真没见过那么俊的人呢,那脸呀,粉嫩粉嫩的,真的跟桃花一样好看,嘿,真个没的说……当时我就想呀,这么好的人儿,得嫁个什么样的好人家,才不白瞎了这个人儿?我琢磨来琢磨去,这金宁城里呀,还真就你们甄家,才配得上取这么好的人物。我正打算这几天得空,到你们家去呢,可巧你就来了,您说巧不巧死人啦?这天底下,还真有这么巧的事儿呢,大概,这就叫缘份吧。”说着,刘寡妇自个儿先咯咯笑了起来。

可能连她自己都觉得刚才说的话,太玄,笑了一会儿,见甄家主妇还木木地站在那里,没有一丝儿反应,刘寡妇以为这女人现在已她的话产生的疑心,便停了笑,换了话头,说道,“可是呢,后来我又想了想,觉得你们两家,还是有些不般配的,”刘寡妇望着甄家女主人,说道,“按说呢,你们甄家从前,在咱这金宁府,可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了,要是您家老爷在世时好好过日子,你们甄家和这新来的老胡家,还是蛮般配的,咳,可惜你们那么大的一个家业了……”

这一招果然管用,甄家女主人一听刘寡妇揭了他们甄家的老底儿,先自在人面前矮了三分,虽说心里情知媒婆的嘴,一尺水,十丈波,靠不住的,但刚才听刘寡妇这么一说,却又生怕刘寡妇刚刚说的那家闺女,不会嫁给他儿子了,情急之下,哭丧着脸,哀求道,“你行行好,给俺说成这门亲事,俺不会白求你的,一定好好报答你!”

听了这句话,刘寡妇心里有了谱儿,脸色缓和下来,嘴里却矫情说道,“嘿,这婚姻大事,不是行好不行好的事儿,我手托两家碗,口吃公平饭,图的就是一个两家欢喜!为了人家的一点儿好处,就把心眼儿长偏了,这种事,俺可干不来。不过这事儿呢,老姐姐您放心好了,我会尽心尽力的,说起来,这金宁城里,能和他们胡家门当户对的,还真就数你们甄家了。放心吧,老姐姐,您就回家等好消息吧,这两天,一得空,我就替您跑这事儿。”

按说呢,这胡家的官品,是低了些,可眼下甄家毕竟也不比从前了,更何况刘寡妇刚才又把甄家的老底给揭穿了,现在刘寡妇既然答应了帮忙,甄家主妇自然是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刘寡妇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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