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甄秀才落迫金宁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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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在冬月初八那天过世的。那年他十二岁。

在这之前,得知父亲卖掉了家里最后的一块田产,二仙堂的鸨子就不再给父亲赊账了。见父亲还赖在院子里不走,鸨子就和父亲翻了脸,连打带骂,把父亲从大红喜的床上拖下,赶了出去。

告贷无门,父亲厚着脸皮回到家里,像一只被拆除支架的灯笼纸,瘫散在妻子的炕上,骷髅一样的肢体,像刚被砍掉脑袋的蜥蜴,在炕上翻滚抽动着,嘴里语无伦次地哀求妻子,“永信他妈,救救我,就一次,最后一次,一泡就行。”

妻子是个穷人家的姑娘,嫁到甄家做了受气的媳妇,一辈子忍气吞声惯了,感情的神经,早就麻痹了,她无视丈夫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坐在炕稍一针一线地绱着鞋底儿,像什么也没听见,直到丈夫滚爬过来,揪住她的裤褪儿哀求,她才把针停在半空,抬眼扫了下丈夫:“行啊,拿钱来吧。”

难受的丈夫知道妻子在嘲笑他。对鸦片的需要,使他忘记了尊严,接着哀求,“行行好,永信他妈,先拿你的手镯典上,等我有了钱,就赎回来。”

包括手镯在内的金首饰,是妻子娘家把她卖到甄家时换来的嫁妆,每当胡作非为的丈夫惹她不顺心时,她就会觉得,自己手腕上戴的不是金手镯,而是金镣铐。妻子生气地把针别在鞋邦上,起身下炕,没好气地说了句:“你赶紧死吧!”

丈夫听话地翻滚到炕里面,鸡啄米似地拿头碰撞窗台,只一会儿,额头就鲜血淋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嘴里发出公羊被宰时的惨叫。叫声那么凄惨,穿过窗棂,绕过屋脊,传到街上。

刚从学馆放学回来的儿子,在大门口一听到叫声,心就紧缩了一下,迈过门槛时,差点儿绊了一跤,直到急三火四地穿过两道门洞,推开房门时,心情才稍微放松了一些,因为那会儿,母亲正若无其事地往锅里淘米,眼角噙着欲滴未滴的两颗泪珠。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打他记事时起,就隐约记得,母亲眼里似乎老是噙着泪水。

“俺爹怎么啦?”儿子惊虚虚地问道。

“快要死啦。”母亲仍那么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儿。常常都是这样,无论家里有什么好事、坏事,都很难从母亲脸上表露出来,以致很长一段时间,儿子都疑心母亲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并不爱他,她的表现,倒更像是这个家里的仆人,一举一动,都表现出对这个家庭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

父亲却不一样,虽说青灰色脸上,素常也不流露什么感情,但言谈举止中,儿子却能体验到一种关怀,那叫父爱。

儿子没理会母亲的气话,转身来到炕前,刚看一眼炕上躺着的父亲,浑身的汗毛孔就竖立起来,刹那间觉得脑袋膨、胀得像笸箩一样大,两腿觳觫,膝盖处倏然失去了支撑,依到炕沿儿,才没摔倒。

他看见往日父亲油光发亮、梳理得整洁的辫子,已经披散开来,一堆乱草一样散在炕上,此时正两手薅住两绺头发,狠命地向相反的两个方向拽着,仿佛在惩罚一个被他征服了的宿世仇寇,满脸乱涂着血泪鼻涕,酷似一个蘸了血的葫芦,干柴一般的枯腿棒,不住地叩打着炕沿,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一看见儿子,像见到了救星,蜥蜴一样从炕稍爬来,抓住儿子的手,不停地哀求,“救救爹,救救爹,快去找大红喜,去给爹要一泡,最后一次。”

剧烈的恐惧,让甄永信丧失了理智,没敢多想,转身出了家门,径直来到夫子庙西街拐角处的二仙堂。

二仙堂还是老样子,老板娘还是那样浓妆艳抹,妖里妖气,一边搔首弄姿地招呼进出的客人,一边贼眉鼠眼地和街上的行人调‘情’,一边用涂了红指甲的手往嘴里送瓜子,看见甄永信走过来时,脸皮就变得不阴不阳了,不再像几年前父亲领他来时,见了面就夸他长得乖。

“哟,这不是甄家的大少爷吗?你爹死哪儿去啦?还欠我三块大洋呢。”

“我找大红喜。”甄永信直耿耿地说道。

见甄永信这样说,老板娘的脸立时就变得难看了,狠着脸骂道,“兔儿崽子,大红喜是你随便叫的吗?”

幸亏大红喜听到楼下有人争吵,推开窗户,让老板娘放他进来。

顺着当年父亲领他走过的道儿,他推开了那间房门,大红喜穿着一身大红旗袍,正对着镜子绞眉,从眼睛的余光瞥见他愣在门口,轻声问了一句,“你爹怎么样啦?”

“他快死了!”他故意把“死”字儿说得重一些,指望能打动大红喜,让她转过头来,拿正眼看他一眼。不想大红喜像似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仍那么纹丝儿不动地坐着,小心翼翼地捻着绞眉的丝线。

“是你爹叫你来的?”大红喜明知故问,“说吧,什么事?”

“往你借一个大烟泡,就一个,最后一个。”

大红喜收起绞眉的家什,懒洋洋地起身,走到床边,从一个精致的小木匣上拉开一个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透明蜡纸裹着的中药丸子似的东西,随手递给他,叹了一口气,“咳,你爹这一辈子,就毁在这上面了。多大的一个家业呀?一千多亩好地呢,都让他败坏啦。”停了停,又说,“回去告诉你爹,我也不多了,就剩这一丸了。”

甄永信接过大烟泡,转身回去了。离开二仙堂时,他还在问自己:大红喜会不会是他的亲妈呢?

正在炕上翻滚的父亲,见儿子回来了。从儿子手中抢过大烟泡,几乎来不及把那层透明的蜡纸剥掉,就整丸吞了下去,眼里倏然露出舒坦的神情,停止了滚动,也不再鬼哭狼嚎。这一夜,全家人睡了个安稳的好觉。

第二天早晨,母亲起身做饭时,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起初,她疑心是儿子大便时不小心,把屎蹭到了裤子上,可儿子醒来时,却说他跟本就是光着身子睡觉的,当她去推醒丈夫,想问问是不是把蹭上大便的衣服穿回家时,却发现丈夫这时浑身冰凉,硬得像块石头。她吓了一跳,却没叫出声来,只是叫儿子赶紧穿上衣服,帮她看看这是怎么回事,结果发现丈夫的被窝里屎尿淋漓,恶臭熏人,人已经死了很久了。

父亲的丧事,是舅舅帮着操办的。因为家里没有钱给父亲买口像样的棺材,最后不得不由舅舅出面,和棺材铺掌柜商量,用甄家坟地上的五棵落叶松,给父亲换回一口杨木棺材,才使父亲如愿地埋到了自己父亲的坟前。十二岁的儿子这时才明白,眼下提起给父亲立一块比爷爷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显然是不合适的。

整个守灵期间,儿子都没听到母亲一声哭丧的哀啼,也没见过母亲流过一滴眼泪,仿佛在从前的某一天,母亲已经把她一生的眼泪,一次性给哭干了,只剩下最后一滴,每天挂在眼角,欲滴未滴的映射着她内心的痛苦。令儿子更诧异的是,那滴眼泪,居然在父亲死后的刹那间蒸发了,母亲仿佛突然摆脱了,又恢复成一个正常的人。

母亲是在十八岁那年嫁到甄家的。在她之前,父亲已经娶过一房妻子。原配是严格按照门当户对的婚姻公式结合的,自然,新娘也带来一笔可观的嫁妆,只是那女人福浅,身体一直不好,也没留下男花女花,婚后不到十年就死了。按父亲的意思,续弦也应当讲究门第的,只是那会儿父亲的名声不大好,已是城里出了名的膏粱竖子,但凡有点模样的人家,都免谈这门亲事,无奈父亲只得降尊纾贵,娶了一家佃户的女儿,条件是免除这家佃户的欠的十石税租。这家佃户,就是后来的甄永信的姥姥家。

母亲刚过门儿时,甄家也还算殷实,虽说祖上留下的黄白之物和前妻死后留下的不菲的嫁妆,已经被酒、色、毒、嫖中滚爬的丈夫典当得所剩无几,可毕竟还有一千多亩上好的田产,一座三进的大宅院儿,每年收取的田租也是可观的,可是父亲日常开销太大,必须靠不时的卖掉田产才能应付。妻子曾想劝阻他,但父亲总会用一句话反驳妻子:“这是我爹留给我的,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妻子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家里的田产,一天一天地减少,却没有一点办法,只能独自伤心地流泪。

婚后挺长一段时间里,母亲就是过着半守寡似的以泪洗面的日子,直到儿子出生,心里有了指望,心情才渐渐好了一点儿。幸亏孩子挺乖,没沾上他父亲身上的那些毛病,除了被丈夫领到妓院一次,再也没怎么惹她生气,上了私塾,也知道用功,每天夜里,娘儿俩守着一盏油灯,儿子背书、写字,母亲就在一旁纳鞋底儿,绱鞋邦,缝补衣裳,时不时地往油灯里添点油,心里盼望着丈夫死后,儿子将来能重兴家业。

显然,这种盼望是有根据的,因为儿子在脱掉孝衫的第二年,参加童子试,就考中了秀才。发榜的那天,母子俩有些得意忘形,多年以后,儿子这会儿才发现,原来母亲也会笑的,而且笑起来显得那么甜。晚上娘儿俩依旧守在油灯旁,母子俩这会儿什么也没干,儿子既不背书,也不写字,母亲也没像往常那样绱鞋,只是在油灯旁那么坐着,一句话也不说,直到灯盏里的油耗尽。

乡试是在后年的春季。秀才中第后,甄永信就离开了学馆,在家温习。这样既可为母亲省下一笔束脩,又可避免学馆里学弟们每天嗥嗥诵书的打挠,可以静下心来,准备后年春天的乡试。甄永信一直相信,如果不是小鼻子攻城,考中个举人,应是瓜熟蒂落的事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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