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甄秀才落迫金宁府(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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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显然没什么起色。不管玻璃花儿眼怎么发狠地诅咒、泼骂、哭闹,丈夫依旧只会捣动家里那些破烂,拿去典当几个铜子儿,交给妻子,妻子再去买回家里必须的油盐酱醋米菜。

丈夫至死都还记得,当他把家里最后一件值钱的家具——那张每天用来吃饭的嵌玉八仙桌当掉后的第二天早晨,他是被妻子用力摔打米柜的声音惊醒的。醒后就听见玻璃花儿眼难听的泼骂声。看来米柜里又空了。同时,他也感到肚子里难以忍受的饥饿。

昨天晚上,天降小雨,这时已经雨停,晨光映到窗棂上,屋里开始昏暗不清。窗棂上是泛黄的旧窗纸,已经几年没换新的了,年前只是用了几块夹在书里还没来得及使用的旧宣纸,把几处破洞贴上。

春天多风,风正把窗纸一鼓一缩地吹动着。饥饿和泼骂声中,丈夫不知怎么突然就有了灵感,他根本来不及去宽慰正在泼骂的妻子,麻利地穿好衣服,找出被一堆烂书压在墙角的砚台、墨块和笔,不敢到外屋取水,只好朝砚台里吐了口唾沫,赶紧拿墨块研磨起来,而后就拿毛笔蘸上墨汁,把笔尖在砚池里捻好,随手拿过一本线订书,在空白处写下一首五言绝句:

风从昨夜起,

雨自今朝断,

春来天不暖,

冬去心还寒。

听丈夫在炕前阴阳怪调地吟诗,玻璃花儿眼心里冒火儿,蹿了过来,斥问丈夫,“你在干什么?”

“赋诗一首。”丈夫颇得意,忘记了饥饿和恐惧,甚至挺直了身子,抑扬顿挫,声色具佳地给妻子朗诵自己刚刚作成的新诗。

是他摇头晃脑、洋洋得意的样儿,彻底激怒了妻子,在他还没把最后一个字儿的长韵发完,妻子就一把夺过那本擎在半空的书,摔到地上,跟着是把笔砚一块摔到地上,又拿脚狠踩了几下,才骂出声来:“赋你娘了个腿,妈了个巴子,老婆孩子都在喝西北风了,你还腆着脸赋诗填词,你个荒料!”很快,她就觉着这种泼骂,已经不解气了,就甩手抽了丈夫一个耳撇子。

这一耳撇子抽得挺狠,声音响亮。丈夫马上感到脸上木胀而痛疼,张开嘴巴刚要说点什么,但妻子根本无心去理会,摔上门就出去了。

上午,妻子回家时,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刘寡妇,另一个是济世堂药房的邵掌柜。来人显然不是来做客的,因为进门后,就东张西望的对院子里的东西指指点点,而对房子的主人却视而不见。随后妻子又把来人领进各个房间参观了一遍,临走时,邵掌柜才向妻子伸出一只叉开的手,轻声说道:“就这个数。”

玻璃花儿眼当即就摇了摇头,但脸上却带着笑,这种笑是很少给丈夫的,和邵掌柜商量道,“不行,邵掌柜,你也不能看俺急等着用钱,杀得太狠了,你看,这可是三进的官宅,上下三十多间房子呢,要是不急等着用钱,少说也得两千。”

“就五百,你看中不中?中,就这么定了,你再合计合计,中不中?”说完,就和刘寡妇出门了。

“你想卖这房子?”来人走后,丈夫怯生生地问妻子道。

“不卖房子咋整呀?你横竖是想把俺娘儿几个饿死不成?”妻子瞪着玻璃花儿眼,冲着丈夫吼道。

“可这房子,是甄家祖上传下来的,怎么能毁在我手上?”丈夫据理力争。

听丈夫在身边絮叨,玻璃花儿眼不乐意了,瞪着眼睛反唇相讥道,“你家祖上,光就传下这几间破房子吗?你见天捣动出去典当的那些破烂玩艺,哪一个件不是你家祖上传下来的?可你怎么都拿出去典了?”玻璃花儿眼得意地看着丈夫噎在那里,停了停,又说,“你看怎么着吧,现在就这么两条道儿,要么,你把俺娘儿们拿绳子给勒死,这样你就可以保住你祖上传下的房子啦;要么把房子卖了,先活下去再说。”

丈夫突然觉得,自己现在已是被人追打到死胡同里的一条狗,恐惧、逃命,种种念头,都在慌乱中拥到他的心里,却又一时拿不出个主意。大约相持了一刻钟,闪念间,他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解脱的办法,而这种想法一经出现,他就觉得浑身轻松了。

“我死吧。”丈夫咬着嘴唇,望了望妻子,心里没有一丝的恐惧,语气要比平日平静许多。

“好啊,”玻璃花儿眼以为丈夫只是在说气话,心里反倒高兴了,觉得此刻的丈夫,身上居然有了男子汉的血气了,所以,听过之后,没露出一丝儿惊疑,痛痛快快地对丈夫说道,“去死吧你,省得我见天看见你就来气,你要是死了,说不定俺娘儿们会活得更好。”

因为根本就不相信丈夫会有自杀的胆量,玻璃花儿眼说完,就转身进屋了。

玻璃花儿眼的话,刺激了绝望的丈夫,心底也真就来了勇气,拿起平日用来从井里打水的绳子,走出街门,出了城,往祖坟方向去了。

甄永信的鞋底刚踩到父亲坟前的湿土,心里就有了种回家的感觉。父亲坟上的荒草已经深了,封土似乎比当初又矮了一些。他把绳子扔在父亲坟头的荒草里,就势坐下,不知怎么,眼泪就控制不住了,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的孩子。但这会儿,他没出声,也没抽泣,放任眼泪籁籁地落下。他又想起父亲活着的时候,每年清明节,都要领他来给爷爷上坟,烧完纸后,也要这么在爷爷坟头的石碑前坐上一会儿,和爷爷嘀咕一会儿,才起身离去。现在他也想和父亲嘀咕几句,可嗓子噎住了,发不出声来,抬起头时,透过泪水,看见父亲就站在他前面不远处的地方,父亲仍穿着那身栗子色缎子马褂,弓着身子,青灰色的脸上,有些木然,两眼呆滞地望着他,像似有话要说。他想和父亲说话,却又因为心里害怕,不知该说什么。

“你冷吗?”过了一会儿,他才问父亲,父亲仍旧那么站着,没吱声,只木木地摇了摇头。

“你那里孤单吗?”他又问。

父亲不说话,还是摇头。

“你还抽大烟吗?”

父亲还是摇头。

“俺妈原谅你了?”

父亲还是摇头。

“那么,你想跟我说什么?”

父亲开口了,问他怎么还不给他立一块比爷爷的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甄永信恍然想起,这是多年以前,父亲吩咐过的,而他至今却无能为力。他不想把真情告诉父亲,免得他在地府里伤心,就托辞说,“别急,以后会立的。”

他还想和父亲谈谈死人国里的事情,免得匆匆走进去后,会太慌张,可是父亲兀然消失了。这时他才发现,上午离家太匆忙,竟然忘记了嘱咐儿子世义和世德,将来别忘了,在父亲坟前,立一块比曾爷爷的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他考虑了一会儿,想了想现在是否有必要回家一趟,把这事儿给孩子们交待清楚了再回来,可那样的话,势必会遭到玻璃花儿眼的嘲笑,嘲笑他是怕死,才回来的,何况儿子们现在又太小,注定不会理解他交待的事情。“咳,算了吧。”

这样想时,他立起身来,抓过那根挺长的绳子,把一端搭到父亲坟前的歪脖儿树的斜杈上,抓住另一端,把绳子的另外二分之一部分拉过树杈,而后就把两端交叉在一起,打了个死结,死结打在离他一脖子还有半尺高的地方,他又从父亲坟边搬过一块大石头,那是当初给父亲开圹时掀出来的,现在他把大石头垫在脚下,站到上面,就把脖子伸向自己刚刚打好的绳圈里,双腿一屈,身体的重心就全在绳子上了。

刹那间,他觉得有一个硬物正在刺破他的皮肤,压进他的喉管,憋得他透不过气儿。死亡袭来时剧烈的疼痛和恐惧,使他本能地拼命挣扎,手臂在空中胡乱舞动,指望能抓住绳索,向上拽拉一下,让他喘一口气儿再死,无奈手臂已经不听使唤,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法把手臂抬过头顶了,就在他后悔刚才为什么不深吸一口气再套上绳子时,猝然,一声炸响,跟着他就感觉自己像被从空中抛下的一麻袋粮食,倏然跌落在歪脖树下。瞬间的慌乱之后,他就从惊恐、痛楚中恢复了神智,然后就看见一个穿狗皮坎肩的老人,肩背猎枪,步履蹒跚地从山坡上走来。

“荒料!糟蹋了我一颗枪子儿。”老人面带愠色,恨恨地说道。

“荒料”这个字眼儿,是他结婚后,从玻璃花儿眼嘴里听到的,现在已经听得两耳快长出茧子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今天走到这一步,也是为了避免再听到这两个字儿。却不料在他重返人间后,第一次听到的,竟又是这两个字儿,这就叫他挺生气,丝毫没有获救后的感激,坐在地上硬生生地问道:“为什么你也这么骂我?”

“能干这种事的人,准是!”老人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他不同意老人的说法,就想把自己的遭遇合盘端出,让这老家伙看看,要是他有了这些磨难,是不是也要走这条道儿?情急之下,他用最简洁的语言,把如何被刘寡妇那老养汉给骗了,娶进门的玻璃花儿眼又如何不守妇道,把他家祖传的三进大院卖了的事,给老猎人说了一遍。可是,老猎人对他说的这些事,似乎根本就不感兴趣,听完后,只是淡淡地说道,“老爷儿们,生来就是当家立业的。你需要的是统治力,你要治住别人,而不被别人治住。再看看你,两个女人就把你折腾得要上吊了,你这算什么男人呀?”

甄永信听了,心里还不服气,犟嘴道,“可是刘寡妇那个老养汉骗了我,俺家那个母夜叉,还欺负我。”

老猎人被这吊死鬼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冷笑了一声,嘲讽道,“那你长的脑袋是干什么的?别人骗了你,你应当反手再去骗他,让他付出超过你被骗时的十倍代价,那才是你的能耐;老婆把房子卖了,你再想办法把它买回来;老婆敢欺负你,那是因为你不像个爷儿们,赶车的让牲口说了算,说明你手里的鞭子不硬气。”

老猎人的话,刺到了吊死鬼的痛处,憋屈得要命的自杀者,到底控制不住感情的涌动,咧着大嘴,孩子一样哇哇嚎哭起来。

老人坐下身来,装上一袋烟,一口一口慢慢地吸着,理都不理身边的吊死鬼,直到嚎啕大哭变成抽抽嗒嗒,再变成低声的唏嘘,老人才收起烟袋,插进腰带里,起身拍了拍猎枪,背到身上,对地上的吊死鬼说道,“记着,孩子,什么苦难,都是给人受的。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野鸡。”说完,就下山了。

望着老猎人的背影,甄永信心里豁然透了亮,觉得刚才自己要上吊,确实挺好笑,便也收好从树上取下的绳子,跟着下山了。

回城的路上,甄永信还在想,老人最后的一句话,是不是在变着法儿骂他?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野鸡,何况他还不是瞎眼呢,何况他是人呢,何况他还身体健康而年轻呢,何况老婆也不是瞎子,只是左眼是玻璃花儿眼,怎么就差点儿被一口饭给难死了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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