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

陆向南穿着浴袍，站在阳台上手里夹着一支烟，望着雾蒙蒙的天出神，直到烧完，他也没抽一口，直接碾息在烟灰缸里。

门外传来急促的铃声。

他略略蹙眉，穿过客厅去开门。

“爷爷——”刚拉开一条缝，陆向南愣住了，呐呐地开口。

“嗯。还认得老爷子，看来还没忘本。”陆老爷子满面尘霜，他身后跟着同样憔悴的忠叔。不过陆老爷子看起来精神还好，站在那儿的气势，决绝又凛然。

“怎么会不认识爷爷，爷爷您快进来坐。”陆向南回神，侧过身，把门彻底打开。

陆老爷子手背在身后踱了进去，左右打量了下房间，“你倒是不亏待自己。”

“爷爷，忠叔，请坐。我去泡茶。”陆向南把人让到客厅。

“别整那些虚的了。随便倒杯水过来，我吃下药。”忠叔从包里拿出几个药瓶，一一递给老爷子。

“爷爷怎么想着过来呢？”陆向南递过水杯。

“向南，我们爷孙好多年没有好好说话了。爷爷今儿跑这里来，不为别的，就是来跟你说话的。”陆老爷子吃下药，看向忠叔，“小忠，你先去客房休息吧，睡一觉。这一路上辛苦你了。”

“好的，老爷。”忠叔收拾好东西，将空间留给两人。

陆向南听着陆老爷子的话，身形顿了顿，然后拿起电话，看向他，“爷爷，您说，我听着了。您吃过早餐没有，我让酒店送粥过来，您想喝什么粥？”

“随便吧。我不挑。年纪大了，飞机上的东西都吃不下。你去换套衣服，我们坐下说，别杵那儿站着晃悠的我头晕。”

陆向南换了套米色休闲套装出来，陆老爷子端坐在沙发上，目光凛冽，陆向南在一侧沙发上坐好，不觉也挺直了腰板。

“爷爷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被秀英抱在怀里，当时，你爸刚和秀英结婚。秀英起床晨跑，听到大门门口婴儿啼哭，就发现你躺在大门口，直接把你给抱了回来了。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又冷又饿，虽然刚入秋，但放了半宿，也冻得脸色发紫。”陆老爷子边说边比划着襁褓的大小，回忆起以前神情也柔和起来。

陆向南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他知道，自己是被人在陆宅的大门口被捡到的，只当是哪个早起的佣人，却不知是被那个他喊了二十年“妈妈”的人捡的。这让他情绪格外复杂，十来年过去了，他都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应该长得和陆向北极像吧！

“我当时没想到你是我亲孙子，就瞅着这小孩长得可真好看，忍不住就接过来抱住，直到发现你身上塞的一张字条，说明你的来历。你的到来，对我，对你爸，对秀英，对我们大家，完全就是个意外，谁都没有料到。”

“你爸那时候年轻，又对秀英情深义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外面多了一个孩子，当时他就吓得懵懂无措。我的立场，也不能说些什么。反倒是秀英，立刻回过神来，马上投入照顾你的角色里，她吩咐佣人买奶粉，买衣服，买玩具，还亲自跑了趟家政，亲自挑了个保姆回来照顾你。”

“秀英是个善良的女人。她受的是中国最传统的教育，不像现在的女性，动不动就要自由要独立要自我。但作为女人，突然发现自己丈夫在外面有个私生子，谁心里都不好受。”

“我冷眼瞧着，就最初几天，她时常走神外。后面简直就把你当成她的亲生儿子，全心全意照顾你。她当时也才二十出头，娇滴滴的小姑娘，给你把屎把尿，不嫌脏不嫌累，还整天乐呵呵的，这完全就是一个做母亲的姿态。”

“陆家子嗣单薄，你奶奶去得早，就留下你爸一个儿子。我当然希望家庭和睦，看到她待你如亲生，我真是无比庆幸，能有这么个好儿媳妇。”

“她宠着你，除了没有给你哺乳，一个母亲该做的，她都做了，而且还做的很好。你也很粘她，晚上会粘着跟她一起睡，奶瓶非得她塞你嘴里，你才肯含着吸。第一次开口说话，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妈妈”，我记得你喊出“妈妈”时，秀英激动地只掉眼泪，抱着你不肯撒手。你学走路，也是她一步一步牵着你。你们，虽然不是亲生母子，但胜似亲生母子。”

“秀英出外应酬，她都带着你。她对外的说辞，说你是她亲生的。那时候奉子成婚的并不多，尤其是上流社会那些嚼舌头的妇人，这里面，虽然有维护你爸的成分在，但更主要的，还是为了你，不想别人知道你是私生子。甚至你眼睛的颜色不同于常人，你妈对外都想好了说法。她外婆刚好是洋人，正好说是隔代遗传。就因为是奉子成婚，你妈在上层社会传出的风评一直不太好，但她一点都不在乎。”陆老爷子说到这儿，抬眼望了对面的人一眼，只见陆向南脸色煞白，眼睛定定地盯着茶几上那杯热开水，袅袅的热气往上盘旋。

“你的名字，也是秀英取得。你小时候体弱，她听人说起可以当女孩养，一向唯物主义的人二话不说就信了，她把你当女孩一般精细的养着，取了个小名叫‘囡囡’，等到满周岁要取大名时，直接将‘囡’改成‘南’。她笑着说，她还要再生三个小孩，无论男女，依次都叫‘南北西东’。”

“直到秀英有孕，怀了向北，你依然每天在她膝盖上爬，还是我和你爸看不过去，让秀英别同你过于亲近，怕你没个轻重，伤了肚子里的孩子。秀英生下向北，对你同以前没有两样，照样疼爱有加。甚至她在给向北喂母乳时，你在一旁瞧得眼热，她还抱着你，给你奶喝。当时你已经是两岁多的大小孩了，长了满口的牙，下嘴没轻没重，一口吸下去，把秀英咬出了血。”

“你爸揍你时，秀英还拦着，不让打，说孩子还小……”

“爷爷，您别说了，求您别说了。”陆向南握紧拳头放在膝盖上，颀长的身体都拧成一张弓型，脸深深地埋下去，看不清表情。

“你给我听着，还得给我仔仔细细听好了，老爷子年纪大了，活一天是一天，有些话，也只能说这一次，不然，这些真相都会跟着我一起到土里去。你永远只能生活在莫名其妙的仇恨里。”

“你亲生母亲设计你爸，生下了你。其实，对你心有芥蒂的是你爸。他看着你一天一天长大，心里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

“也许小孩子特别敏感，你爸对你比对向北要严厉很多。你性格渐渐愈发稳重起来，远远不像向北那么跳脱。你成熟稳重，向北调皮，后面又有了可爱乖巧的向西，我们也算是一家和和美美。”

“但终究我们把人心、人性想得过于简单了，以为只要你爸脱离了研究，那些破烂事，那些争斗自然也就远离了我们，就跟我们无关。哪知道那些丧心病狂、不知餍足的东西，居然看上了我们陆氏企业。而你，就是他们选定的人。他们用钱买通了从小就带着你的那个保姆，在我们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让你搭上了他们，而那个保姆，逐渐给你灌输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离间我们一家人的感情。”

“我们起初并未发觉，等到发现你从成熟稳重变得阴郁阴沉，脾气也渐长，尤其疏远一向亲近的秀英，再也不肯喊她妈妈，同时，你跟向北的关系也日益恶劣，等到我们发现这些变化，再想改善你们兄弟关系时，已经来不及了。”说到这儿，陆老爷子喝了口水，歇了会儿，“你应该还有点印象吧，那个保姆说得话，当时你年纪小，没有分辨能力，如果现在你能回想起一些，多少能够发现那些挑拨离间的诛心之语。”

“秀英发现是那个保姆从中作梗，心中是愤怒得不得了，毕竟，这个保姆当时还是她选中的，她当时就辞退了她。可你跟那保姆相处了这么多年，感情很深，你以为她是针对你，你和她为了这个事大吵了一架，你还推了秀英一把。这些，你还有没有印象？”

“爷爷——”陆向南喊道，手足无措似个孩子，不知道该放哪儿。

陆老爷子挥手打断他，“我知道，单凭我的一面之词，你是不会信的。现在这样，多半也是因为感动。过后，说不定就会质疑我说的这些。老爷子年纪大了，也经不起折腾，做事争取一次完成。”

他说着，递过手上一直拿的手机，“我几经辗转，才打听到那个保姆的住处，我和忠叔特意跑了趟榕市的乡下，这是我和那个保姆谈话时，你忠叔偷偷录的。你好好听听，就能知道当年的真相。”

“说起来，这还得感谢秀英，我虽然不敢违法乱纪的事情，但是有人欺负到我们陆家头上，照我的作风，是不会如此简单放过她。是她拦住我，说你和那个保姆感情很深，而且之前，那个保姆也确实尽心尽力的照顾过你。你已经和她有隔阂了，她不希望让无关的人，再让你们之间产生龃龉。当时，她就直接打发了那个保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