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君予这个名字时，内心为之一震。

他能洞机天下事一定能知道奶奶下落，那他却又不寻来，又是为何。

罢了罢了，他们的事情，都与我无关了。

我与奶奶道了晚安后便回到自己房间，临睡前喊出珞水。

“若是我出了什么事，请将我带回天央，让我长眠于故土。”

珞水沉默半晌，才点了点头，“姑娘别想太多，这一切都要过去了。”

次日我换上奶奶给我置备的一套新衣裳，那新衣通体纯白倒有几分像丧服。

我贴好人皮面具，随着奶奶来到宫中。

久违的斐央与君殊站在一起，守在御书房外。君殊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有几分憔悴。我无暇顾及他们，随着奶奶的步伐进了御书房。

苏安正坐着看奏折，一旁的菲楼正笑吟吟地看向我们。他们早已知晓奶奶身份，御书房里一个守卫都没有，仅有他二人。

“多年未见，故人可还安好？”靖殣揭了衣帽，拄着拐杖字字念的清楚。

苏安一惊，手中的奏折掉落在地，他忙起身上前，“天泱？你果真是天泱么？”

靖殣抬手就拽住他的衣襟，愤怒使她的双手微微颤抖，她眼睛眯成一条缝细细盯着他看，“这么多年了，我这么多年所经历过的辛酸，岂是你能所知？我几次都命在旦夕，却又都挺过来，你可知为何？因为我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这一天，能够亲手血刃我的仇人！”

“你的美娇后，早已联合匈奴攻城！若不是我与斐央暗里抵挡，你的江山早就毁在了她的手上你可知！你对她百般恩宠，你可知她早已化为半妖对你恨之入骨！日夜与你耳鬓私磨，却是想着如何用最残忍的方式杀了你！”靖殣一把松开苏安，我忙扶住奶奶，她吃力地喘着气。

菲楼从头到尾只是站在一旁冷笑，全然旁观者之姿。

苏安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靖殣，靖殣却不再看他，缓缓走向菲楼，“这么多年了，我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等的我都快要忘记了。”

菲楼冷笑着，“是啊，我也等了太久了。”

靖殣暗念咒文，脚下瞬间出现阵法的图案，一只白凤蓦地由上空而下，砸破屋顶墙垣落下。

菲楼一招手，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几个巫师聚在一起启动阵法。

门外突然出现大批士兵，我忙结阵防御封锁住了御书房。

靖殣操控着白凤将几个巫师全部卷到半空中又狠狠扔了出去，菲楼冷哼一声，脸上梅花印若隐若现。

她发出一声嚎叫，手脚都出现厚厚的狼毛。一双绿色的眼睛带着嗜血的光芒，她一把扑向离她最近的苏安，张口就要咬下时，白凤俯冲而下，一把咬住菲楼的狼尾，一下子扯断。

菲楼哀嚎一声，愤怒地看向白凤，一下子跳了起来抓住白凤的脖子张口就咬了下去。白凤发出凄惨的鸣叫声，不停甩动脖子试图将菲楼甩下去。

靖殣看起来有些吃力，额间渗出细汗。她又结下另一个阵法，一条青龙从云霄冲下直扑菲楼。菲楼反应不及，一下子被青龙划伤背部。她吃痛地松开獠牙，白凤已奄奄一息。

靖殣又迅速念了一长段咒文，白凤伤口兀地痊愈，联合青龙一起攻向菲楼。菲楼躲避不及，一只手臂活生生被扯下。

菲楼哀嚎着后退，刚想以苏安为人质时，我忙布下结界护住苏安。

菲楼又召唤出几个半妖，白凤一一都将他们扔出屋子。

菲楼看起来这回必死无疑，靖殣吃力地掐指算着什么，忽然一阵苦笑。

“苏安，我从未想过要杀你。由始至终，我想杀的人也只有菲楼一人罢了。”奶奶的这两句话让我觉得不对，句句分明是不详之兆。她又回头看向我，收起方才的怒气，笑如暖阳，“离儿，你命数奶奶无法看清，只知道你要快些回去天央。或者修道或者其他，只要离开这里，就好了。”

“父皇为我取名天泱，本意是希望我能活至天尽那一日。世人都道永生好，永生又有何好。如今，所有的一切，覆水难收。”

奶奶看向菲楼，并不再做攻击，只是看着已将近癫狂的她，“你也是个可怜人。”

我以为事情的一切都将以菲楼的死而做了结时，一柄长剑穿过奶奶的身体。

刹那，刚刚还在我面前的奶奶，忽然就化作一阵轻烟，风一吹，便散去了。

我一下子停下了手中的阵法猛地朝奶奶所在的位置扑过去，什么都没有。奶奶的身体一瞬间便化作了灰烬，我的手指便穿过了方才她还在的位置。

我怔住了，脑子里不管怎么思考，所得出的答案都只是奶奶死了。

奶奶……死了？

死了？

我拼命挥舞双手试图抓住那一丝残留的灰烬，却什么都抓不住。

任凭泪流满面，我都不愿相信，刚刚还在与我说话的奶奶，就这么死了。

“奶奶……奶奶……”我狼狈地跪在地上，记忆里那个温柔善良的老太太，那个还答应我等此事了结就一起归隐的老太太，突然就消失了。消失的一干二净，连尸体都未给我留下，就消失了，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我也多想把这一切都当做是一场梦啊，这四年只是我做的梦我现在回到天央城推开老屋的门，奶奶正在纳鞋底笑着对我说一句终于回来了，又去哪儿野了。

可是，怎么都回不去了啊。

老屋里不会再有人给我开门，不会有人教我法术，那些年少时陪伴我的人，如今走的走，死的死，就剩下我了。

冰凉的剑刃落在了我颈间，我缓缓回头看去，在看到剑的主人时，笑了。

我念了个咒，斐央颈间的焰纹颜色淡了下去，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手中的剑，和剑下正在笑的我。

“你是……”斐央怔了怔，手中的剑忽就掉落在地，“阿离么？”

没了我结界的阻挡，御书房里一下子涌进来许多人，士兵法师，还有君殊，君予。一支精兵迅速包围住了我，我抬起手，一个阵突然出现在脚下。

君予忙道一句不妙，结阵一下子将我封印在阵中。我看向阵外的君予，停止了笑，用着将近绝望的眼神看着他，“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十八年前，你没有回去找君殊来让靖殣去替换烟萝，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我咆哮着，想朝他走过去却被结界拦住。

君予低下头看着我，又是那一张看不懂他在想什么的脸，看着我就这么看着我，摇了摇头，“我是回去找君殊。”

内心最后的一点希望破灭，我仿佛感觉自己的理智与那一座高傲坚不可摧的心墙，一同崩溃坍塌。

我扶住一旁的墙壁，缓缓摘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那一张已被大火烧到毁了的脸上，没有了最后的感情。

“阿离……”这一回，是君殊在唤我名字，唤的我五脏六腑都痛的揪在了一起。

我不再去看君予，只是看着门外，“那年她生下一个女儿，是你的孩子。你以为在宵花死去的那个是你的骨肉，他却是苏安的儿子，唤作远。她一直希望我与哥哥能一生都远离天烬安详度过一声，所以我的名字里，带着一个＇离＇。”

我有些吃力，干脆整个人靠在了墙上，仍旧看着门外，“她从未恨过你，她很感激你，所以就算要取她的命她也愿意。”

我周围的结界消失了，我仍是不去看他，“你说我是明大理者，你说我终有回路只要放手。有回路又如何？这世间一片污秽怎能容的下一个自命清高的我。”我低声说着，我很累了，快要说不动了，一旁的君予欲言又止我却继续说了下去，“你与她朝夕相伴怎会不知道她的脾气，她纵使再怎样报仇心切，也决计不会因为一己私怨而陷天下苍生于苦难。她是公主，自小便学着兼爱苍生，到头来不过落得个被心爱人背叛的下场。”

“阿离……”斐央想要上前来扶住我，我却暗自聚气设下结界，冷眼看着众人。

“你们不好奇么？为何靖殣已死六玉盘仍未出现？你们耐住性子不就想知道六玉盘下落么？”我冷笑着伸出手，六玉盘凭空出现在我手掌上。

君予一惊，忙要上前来。

“我啊，已经连最后的亲人都失去了。所谓的父亲与朋友，不过都是冲着这一块六玉盘罢了。”我的结界挡住了君予，我冷笑着看着他，看的他有些发慌。

“你们猜，我是选苍生，还是选我自己？”

刹那，六玉盘封印被打开，先是一女子从中被扔出，虚弱地落在了地上。

君殊惊呼一声烟萝忙冲过去抱住她，我笑了笑，“你的烟萝，还给你了。”

顿时，天地异象四起。百鬼从六玉盘中飞出，高山崩塌江水逆流，世间顿时生灵涂炭，六界传来的哀鸣声响透天际。菲楼被怨鬼抓去半空，残忍撕碎后被诅咒永世不得超生。

“靖离你——”君殊那么气愤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却只是看着四周惨不忍睹的景象，笑了，放声大笑。

“你们欠我们的——这世间欠我们母女的——”我狂笑不止，喉咙一股腥味涌了上来，我止住笑声狼狈地扶住墙壁，鲜血止不住地从我唇角淌出。

“靖离你快停下——你会死的——”君殊的声音越来越远了，我狼狈地跌倒在地，艰难地维护着自身的结界。

“欠我们的，算是还清了。我欠你们的，可以偿还了。”我低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轻轻吟起一首歌谣。

身体忽就轻盈，我听见他们的惊呼声离我越来越远，远古的歌谣包围住我的身体，让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世间又恢复一片寂静，是谁，在唱那支歌谣呢？

我最后的结果，不过就是完成了守护者的任务，封印了六玉盘。这样，他们对我的恨意是否能够少些了呢？

如今我已与这世间的一切都没有干系了，就此放手沉睡便很好了。

我又梦回到幼年时，奶奶教我与弁天读书，屋前的桃花飘了进来，落了一屋的芳香。

尾声

我是君殊。

自从靖离以自身重新封印六玉盘之事后，不知不觉已有六年之久。

六玉盘又回到我手中，这六年里来我日夜将它带在身边与我作伴。

烟萝被我送去了人间，托于斐央照看。

苏安自从那事结束后一病不起，将江山交给斐央后便安心而逝了。

他临死前一直唤着天泱，不知是后悔还是思念，但终归是他对她还有着这份心，靖殣也该欣慰了。

斐央继承君位后废了后宫，只立珞水一人为妻，听珞水说了靖离的许多过往。

我也听了，越听心越是痛的厉害。

我总是想起在酆都城时，她哭着斥我让她以心易物，场景又变回她在我身边蹦蹦跳跳吵着想吃桂花糕。我伸手想抱住她，梦境便破灭了。

她就沉睡在那六玉盘中，不再唤我小殊子不再同斐央打闹。突然的冷清令我有些不适应，每每安静下来时，她的身影就蹦哒着出现在我身边。

“小殊子我要吃桂花糕～”

“小殊子好闷啊讲个笑话给我听好不好～”

“小殊子今天斐猪头有没有好玩儿的事情呀～”

我想抓住她，却怎么也抓不住。手里空无一物，只有她发间淡淡的桂花香。

我后知后觉地明白她已经不在了。

捂住脸，失声痛哭。

九天玄女来找过我一回，她请求下凡历练一趟，“神君如今已有心之所系，知晓爱为何物。我也只愿下凡一趟，体验一番人间的悲欢离合，方也能明白神君如今之心。”

我私允了，让她投胎在一户大户人家，接下来所有的事，便都由她自己去经历了。

我耗费了九成修为来渡六玉盘妖气，无奈仍须以苍穹之仙气净化三千年才能得以归凡。

靖离先前见过了太多悲欢离合，不愿再牺牲旁人来换回她。我便守着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靖离不似烟萝，烟萝经常闹腾，她六年来从未有过动静十分安静。

我常与她说话，她却从未回过我。

她可能真的已经放下一切了。

“三千年对于我不过转瞬即逝，你在里面还好么？三千年的时光，你能熬过来的罢？”

君予后来舍弃了仙途，自甘入了轮回去寻靖殣。他，靖殣，许誉三人命数相纠缠在一起，不知又要经历几次痴情波折抑或生离死别才能圆满。

不知又过去了多少年，斐央修成正果入了仙途，烟萝也又入了轮回。

玄女归来，不似之前那般心高气傲，像是看清了许多事情一般，清心寡欲。

靖殣君予许誉三人又纠缠着命数，经历着大起大落，大悲大喜。

又过了多少年，人世间早已轮回变幻了百次。我仍守着她，她仍是未理过我分毫。

“长生不老的好处就是我能一直等你。无论多久我都能等你。你说永生不好，如此看来我大概明白为何凡人总羡慕我们的永生了。”我笑了笑，低头轻轻吻了吻六玉盘。

又过去了许久，我被唤去人间降雨。靖离有些虚弱，我便将六玉盘置于结界中下凡了。去了一日，再回来时六玉盘已经不见了。

我拼命寻找，疯了似的寻找，可它却怎样都寻不到了。

直到我绝望的下凡，回到了天央城她曾居住的地方。那里被我用结界保护，无论过了多久都能维持原样。

远远地，我便瞧见了她站在那棵桃树下，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激动到说不出话，愣在了原地。

她感觉到有人，便扭头看向我，然后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许久不见，小殊子。”

我朝她伸开手，她一把扑进我怀中，我听见自己哽咽了。

“许久不见，阿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