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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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少白大病初愈回到学校,已是十天之后的事情。回来后,他的身体明显虚弱了,情绪也低沉得多。体育教研室的同事们都以为是身体原因,恢复还有待时日,便没在意。

这次回乡下的经历,给了徐少白深刻的印象。毛主席提出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就是针对老姨他们保定地区“四清”工作的经验而发出的。徐少白此前以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只是宣传、教育、调查研究,像新中国成立初的农民识字班一样的工作方法。没想到又更名为“四清”运动了。尤其在老姨家,听了街坊们谈天,徐少白渐渐地听出了些许端倪。这次运动有些像当年的“打土豪,斗地主”,要开斗争大会,要组织社员们发言,喊口号,只不过斗争的对象变成了村干部……假如,假如他和陈露共同遇到这样的情况,谁会冲在前头?假如陈露告诉他,党在考验他,他能不能首先跳到台上,带头发言?假如陈露让他担当起捆绑村干部并且让他们下跪的任务,他能不能完成?他在内心试图严厉地批判自己,你的地主出身严重地妨碍了你发挥斗争性,你对四不清的村干部的心软正是你地主阶级的阶级性的表现……临回北京前一天的夜里,徐少白辗转反侧,夜不成眠,想到即将来临的社教“任务”,不禁寒战顿起,浑身颤抖起来。

是老姨最先发现徐少白在发高烧。她大惊小怪地喊醒了儿女们,借了生产队的马车把他送到公社卫生院。老姨告诉他,他说的胡话很邪乎,好像是什么“死了人怎么办?死了人怎么办?”徐少白一听,自己也吓了一跳。这种话幸亏是自己亲人听到的,假如在工作队里被外人听到,又如何是好?急性痢疾的症状是在公社卫生院住院的第二天出现的,持续高热中,突然就里急后重,他的肚子剧痛起来,总是要大便,却什么也便不出来。有经验的下放医生立刻为他制作了中药汤剂,一剂服下,症状缓解,开始便出些血与脓样的东西,而等待痊愈还需时日。只见工作组出发的日期已经拖延到最后一天,家里人帮他给学校去了长途电话,说明情况。徐少白终于松了一口气。即使是再次去参加社教、“四清”,也不是与陈露一起了,他不愿自己的软弱展现在陈露面前,也不愿亲眼看到陈露斗争性的一面显露无遗。

一如既往地,高二三班的学生们以他们的方式欢迎了徐少白。学生们围过来,刘胜利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下,咱们班在运动会上能拿好成绩了!唯有秦小力对于他未能与陈露一同去社教表达了惋惜。徐少白对高二三班的态度同样是一如既往,他不可能天天看管着他们,有事去找他,他肯定在大操场。当然,对齐望和刘胜利等班干部的充分信任,才是他放开手的主要原因。跟着陈露做了一年多的学生干部,他们的身上都有着陈露的影子,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情绪饱满,积极向上,同时对自己又能够严格要求,坚持自我批评,自觉锻炼。徐少白从内心喜爱他们。然而,每每想到自己这次的临阵脱逃,他时常从他们的角度来判断:一旦得知真相,他们会怎么对待他?

不久,陈露就来了信。信是写给全班同学的。她写了初到农村的感受,也写了他们组成工作队以后的工作,她写道:“我们每天踏着朝阳上路,披着晚霞归来,我们每天挨村挨户地去倾听贫下中农的心声。……农村搞社教,城市搞五反。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开展,发现了很多基层干部的严重问题,贪污、虚报、欺上瞒下……通过走访,我们发现,在大量的人民内部矛盾和党内矛盾中,包含着一部分很危险的敌我矛盾。我们必须把这一部分敌我矛盾清查出来。……”

徐少白把信借走,反复看了好几遍。他在来信中看到的是学生们看不到的斗争场面,闻到的是学生们闻不出来的火药味。

而实际上,齐望和刘胜利他们关心的早已不是身边的这些事,而是国际大事。高二年级刚开学不久,著名的“中苏论战”就白热化了。196年7月,中共代表团和苏共代表团在莫斯科举行会谈。在会谈期间,苏共中央发表了一封《给苏联各级党组织和全体共产党员的公开信》,就中苏两党关系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问题,全面否定了中国共产党的路线。为了回击,从196年9月开始,《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联名发表了评论苏共中央公开信的文章。中苏两党关系急剧恶化起来。

那天的早读时间,校园里,少年湖边,树下,墙角,都是早读的学生。学校广播站像往常一样,播送着欢快的广东音乐。突然,音乐被中断了,高音喇叭里传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男播音员浑厚响亮、义正词严的声音。“……《苏共领导同我们的分歧的由来和发展——?一评苏共中央的公开信》《人民日报》编辑部、《红旗》杂志编辑部……”

齐望正在礼堂边上背英语单词,立刻被学校广播站这从未有过的举动所惊动,身边所有的同学都表现出吃惊的神色。

广播中传出的一字一句,重重地敲击着震撼着那些从无思想准备的学生们的心。“目前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分歧,中苏两党的分歧,是涉及一系列重大原则性问题的分歧。中共中央在6月14日给苏共中央的信件中,已经系统地、全面地论述了这种分歧的实质。中共中央在这封信件中指出,目前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分歧,中苏两党的分歧,归根到底,是……要不要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的分歧,要不要革命、要不要反对帝国主义的分歧,要不要社会主义阵营团结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团结的分歧。……”

早饭后,齐望和刘胜利商量,下午马列小组召开紧急会议,讨论中苏关系的形势。

下午课后自由活动时间,马列小组的成员们都集中在少年湖边。除了高二年级几个班的人比较多之外,还有几个初中和其他年级的同学。

齐望严肃地开场,说:“国际形势越来越严峻,看来我们和苏联的关系已经难以恢复到从前那样的友好的状态了……咱们现在就讨论讨论,把每个人知道的都交流交流……”

刘胜利忧心忡忡地问道:“真的要决裂了?”

严卫国问:“咱们会不会和苏联打仗?”

齐望说:“应该不会,这只是论战。”

于大兴说:“我爸爸妈妈现在还在那儿,会不会出……什么事?”

齐望说:“不会吧,论战归论战,不影响国家的外交关系。但是,中苏两党早在五十年代末期就有争论。……听说,苏共二十大的时候,赫鲁晓夫做了一个秘密报告,《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是针对斯大林的。后来,咱们国家不同意,毛主席说,对斯大林要‘三七’开,既同意苏共对斯大林个人崇拜的批判,又认为对斯大林要全面评价、具体分析,认为他功大于过……”

老黑问:“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要是分裂了,怎么办?”

于大兴说:“党中央、毛主席一定会有办法的。”

刘胜利说:“在国内,一方面,苏联早已开始撤退专家、停止援助;另一方面,现在国际形势也不容乐观。”

齐望说:“所以毛主席说,目前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如何反修防修,尤其是在青年人中进行思想政治教育……”

这时,方校长和几个老师路过,看到他们,特意走过来。

方校长说:“哟,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齐望带头起立,说:“方校长。”

方校长看看大家,说:“嗬……哪个年级的都有啊?……”

大家都站起来。

严卫国自豪地说:“方校长,我们都是学马列小组的。”

“学马列小组?……”方校长一听,脸色严肃起来。回头问随行的教导处刘主任,说,“咱们学校有这么个课外小组吗?”

刘主任说:“好像没有,学习马列都是以班级和团组织为单位的。”

“是呀,”方校长说,“我也记得没有。你们都学什么呀?”

“今天本来是学习列宁的《进一步,退两步》,今天临时决定结合最近的国际国内形势,学习了《一评苏共中央的公开信》。”

“哦?”方校长又把大家来回看了一遍。

这时,刘主任提醒道:“方校长,时间不早了,咱们还得去数学组开会哪。”

方校长说:“好,就去。……你们这里谁是组长啊?”

“齐望——”大家异口同声说。

方校长看过来,问:“齐望?”

齐望一个立正,说:“到!报告方校长,是我,齐望。”

方校长未置可否,转身走了。留下学生们面面相觑。于大兴小声说:“校长好像不高兴……”

当天晚自习前,齐望被叫到校长办公室。他看到代班主任徐少白老师也在场。齐望有几分奇怪,问道:“方校长,你找我,有事情?”

方校长站在办公桌前,开门见山地说:“对,齐望,我问你,你们这个马列小组成立多长时间了?”

齐望信心百倍地说:“报告方校长,学马列小组一直就有,好几年了。从初中二年级我就一直参加。后来,他们高年级的走了,我就……”

“你就接管了?”方校长问。

“是。”

方校长问:“你们都怎么学马列呀?”

齐望说:“就是每次学一篇马、恩、列、斯的文章,再互相交流一下见闻……”

方校长追问:“什么见闻?”

“就是……”齐望有些犹豫地说,“就是听到的和看到的一些中央精神什么的……”

“停!”方校长说,“齐望,你现在开始听我说……学校绝不鼓励学生脱离学校的领导,自发成立跨班级的学生组织,这是个原则。”

齐望吃惊地说:“方校长!我没……但我们是积极向上,追求真理的。”

方校长冷峻地说道:“传播小道消息,散布政治谣言,就是追求真理吗?”

“不是!不是小道消息,也没有谣言……都是真的,有文件的。”

方校长说:“我不管是不是真的,我只信上级党组织正式传达的中央精神。……齐望,学校的干部子弟很多,看一点儿内部文件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对于我们来说,能把报纸上的这些公开的中央精神学好吃透,就不容易了。……你能说你都学好了吗?”

“不能。”

方校长说:“齐望,你回去好好学习学习毛主席的《关于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看看你们的非组织活动是什么性质?……不知者不为过。学校也不追究你们的什么责任了,今天回去,马上把这个小组给我解散了!马上!……然后向我汇报。”

“是!”齐望立正回答。然后他又问,“但是……方校长,我们不是非组织活动!……如果我们以后还在一起学习,不再叫任何名字,还行吗?”

方校长说:“齐望,我要求你服从命令听指挥,不要再提什么条件,我这里是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你还年轻,还什么都没有经历过,要是在前几年……我就不多说了。你也可以回去问问你父母,听听他们怎么说。”

齐望沮丧地说:“是。”

方校长说:“咱们今天的谈话,你可以和小组的同学们说一说,让大家都明白,不是不让大家学习马列主义,而是应该在本班老师和党团组织领导之下进行。清楚了吧?……快上晚自习了,回去吧。”

“是!”

方校长的话对齐望就像当头棒喝——自己组织起来学习马列竟然成了非组织活动!他认为,我们都是革命后代,都是热爱祖国,热爱党的呀,怎么可能做反对党的事情,怎么会是非组织活动呢?

方校长在窗子后面看着齐望在暮色中走向教学楼。这些孩子都是很优秀的学生,但是他们没有经历过风雨,还不知道政治斗争的严酷。他是过来人,曾亲眼见过不少前途远大的青年人因为在政治上多说了一句话,而断送了前程。一零一中学的学生对政治的兴趣一向很高,这是很自然的,同时也是很危险的。作为校长,他不能公开阻止这种热情,尤其是自发的政治性的行动。因此学校长期以来都把学生们的兴趣往军事工业方面引导,把“努力学习,建设强大的祖国”作为中心口号,把进军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和清华自动化系作为目标,提高学生们的学习积极性。但愿齐望能把他的劝告真的听进去了。

方校长对等在原地的徐少白说:“少白,你在这个时候接任他们的班主任,责任很重啊!这些孩子志向远大,出身又好,非常容易犯自大自负的毛病,你要勤敲打着点啊!”

徐少白说:“单是自大也就算了,最近班里还有些同学有更加偏激的做法,在同学中间划分阶级……谁出身是资本家,谁就是资本家;谁出身地主……”

方校长一怔,问:“是哪个这样做?”

徐少白没有立即说出谁的名字,他说:“我只是听同学私下有反映,还没有具体调查……”

方校长说:“一定要坚决遏制住这种倾向!否则他们会犯更严重的错误!包括齐望他们这个马列小组……不知他刚才听进去没有。”

徐少白说:“齐望一定没问题的,只是其他人……我也没把握。”

方校长的意思,齐望还是听进去了。他向刘胜利转达了方校长关于非组织活动的话。刘胜利当即表示无条件接受,但又说:“只是……方校长说咱们是传播小道消息,散布政治谣言,我有点接受不了。”

一天下午,学校传达室的翟大爷叫住了从旁跑过的于大兴。翟大爷喊他:“哎,大个儿,那个大个儿!……来来来……你们徐老师的信!”

于大兴接过一看,是陈露老师的字体,二话没说,就向大操场旁边的体育教研室跑去。正巧,体育教研室里几个教育老师在开会。于大兴闯进去就说:“徐老师,我们陈老师来信了!”

几个体育老师一起看他。

徐少白羞红了脸,说:“瞎说!……你怎么知道是谁来的信!”

于大兴傻乎乎地说:“我看了,是陈露老师的字!”

徐少白接过信,并不急着看,把信放在桌上。

于大兴问:“您不赶快看看?陈老师说什么了?”

教初中体育的雷老师连忙解围说:“行了,行了,你回去吧!……没看见这儿开会呢吗?”

于大兴半是遗憾地看看徐少白,说:“是!”

陈露在信里写道:

“少白:你好!辛苦了!……我下来已经两个多月了,才给你写信,是因为工作真的很忙。我们每天要走好几里山路去各个村子摸情况,回来还要整理简报,有时在油灯下写着写着就睡着了。工作虽然很累,但是同志们都觉得收获很大……班里同学来信说了马列小组的事情,我很担心有些干部子弟走得太远……”

“有些干部子弟走得太远”,这也是徐少白最担心的事情。

当晚,他就给陈露回了信。

“陈露:你好!来信收到。得知你们在工作队思想和生活的情况,很是欣慰。

“这次我代班主任与前一次你生病时的感受已经大不一样。一是学生们都长了一岁,二是社会上的影响也越来越大。有的同学在班里私下划分阶级成分,把出身不好的同学视同他们的父母,就差直接当作阶级敌人对待了。因此班里的对立情绪渐渐集聚,有的时候,连我都担心他们把我也划成地主。最近,一组的同学秘密开了一个小组会,说是帮助邢还,其实是把她批判了一顿……”

事情是这样的。几天前的一个下午,高二三班在果园上劳动课。一部分女同学给果树培土,一部分男同学在挖沟。邢还和几个女生边培土边讲着故事。她讲的是法国作家莫泊桑的名著《项链》。故事说的是一位收入并不高的小职员的夫人骆塞尔太太去参加一场舞会之前,向朋友伏莱士洁尔太太借了一串钻石项链。但她从舞会回家以后,突然发现脖子上的那串项链不见了!夫妇俩就拼命找,骆塞尔先生还出门上街去找,找了整整一夜,什么都没找到。夫妇俩一下子就像老了五岁。这串价值三万六千金法郎的项链怎么赔人家呀!于是他们就到处找亲戚朋友借钱,还把家里的女佣也辞退了,骆塞尔太太亲自去做所有的家务活,骆塞尔太太终于凑够了三万六千金法郎买了一条金刚钻的项链,还给了伏莱士洁尔太太……

严卫国先听见了邢还的故事,就告诉了刘胜利。他说:“你听女生那边说什么呢?……什么舞会、太太、先生的。”

刘胜利停下手听了听,就喊道:“哎,邢还,你们说什么呢?注意兴无灭资啊!”

邢还一听就退缩了,说:“算了,不讲了吧。”

女生们意犹未尽,催促她说:“讲吧,讲吧,声音小点儿就行。……后来呢?三万六千金法郎,这么多……”

邢还说:“是呀,然后,骆塞尔太太又用了十年还清了亲戚朋友的债。后来,她再一次见到了伏莱士洁尔太太时,伏莱士洁尔太太说,哎呀,可怜的骆塞尔太太,我那只是人造金刚钻的项链,最多就值500法郎!”

女生们发出惊叹,纷纷说:“哎呀!……太可怜了!……真可怜!”

刘胜利放下手里的活,气哼哼地向女生这边走来。他大声问:“谁可怜?资产阶级太太小姐有什么可怜的?……邢还,下课我找你!开小组会!”

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邢还所在的一组的八个同学在小组长严卫国主持下,在教学楼旁的柳树下开了个“帮助”会。其中有刘胜利、李丽珍、范大越、严卫国、于大兴、邢还等。邢还紧张地低着头。

刘胜利率先发言。他说:“不错,邢还你看书不少,我们向你学习。但是你看的书中有多少是无产阶级的,多少是资产阶级的?反修防修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还在宣扬资产阶级那一套东西,什么舞会啦,太太啦,先生啦的。不但自己看,还要讲给别人听!这是个新团员应该津津乐道的吗?这不是和我们党培养千千万万革命接班人的精神正好起反作用吗?”

邢还说:“那是莫泊桑的名著,好多人都看过……而且还上过课本……”

于大兴点头,说:“莫泊桑讽刺的是资产阶级虚荣心和追求享乐的思想。”

邢还接着说:“而且……起码女主人公在厄运面前没有气馁呀,她还是用自己的双手去克服了困难……”

刘胜利打断她的话,严肃地说:“今天咱们小组会是帮助邢还同学克服资产阶级思想的帮助会,不是来讨论名著的……”

严卫国说:“邢还,其实大家都是为了你好,怕你滑到资产阶级那边去。你在班上学习是名列前茅的,所以你的带动作用就比较大,你的一举一动对其他同学的影响就比别人大得多……你肯定不愿意当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当白专道路的代表吧?”

李丽珍接着说:“你虽然是新团员,虽然还是学习好,遵守纪律,帮助同学,但是平时很难看到你读报纸关心政治形势。似乎在你头脑里,只有文化课是最重要的,什么祖国的前途,人类的理想,劳动人民的疾苦都不存在了。”

刘胜利说:“尤其你出身高级知识分子,更应该严格要求自己,向工农兵靠近,加强思想改造,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打掉自己身上的小资产阶级趣味,对自己的缺点要像秋风扫落叶那样毫不留情……”

李丽珍又补充说:“毛主席说,知识分子的毛可以附在资产阶级的皮上,也可以附在无产阶级的皮上。……邢还,就看你附在谁身上了!”

下午开完会,邢还没在学校住宿,回家去了。她挎着书包心情沉重地走出校门,范大越大步流星地赶上了她。他谎称去邮局发信,陪着邢还走到北京大学西门。邢还说:“谢谢你,老范,你发信其实在传达室就可以发……”

范大越被人看透,不好意思了,说:“我……我发挂号信。”

邢还说:“你放心吧,我没事。谢谢你。”

范大越说:“邢还,只要坚强,就不怕挫折;就没有人可以打败你!”

齐望是晚上才知道这件事的。他下午在长跑队活动,没见到范大越,也没在意。但是晚自习后,萧博和他一起回宿舍时,萧博意味深长地对他说:“火药味越来越浓了啊……”

齐望一时没懂,问他:“什么火药味?什么意思?”

萧博说:“听说一组下午开会了,把邢还斗了一通……”

齐望一听,急了,问道:“什么?斗她了?……不会吧!”

“不是斗,也差不多。”萧博说。

齐望问:“你听谁说的?”

“你真的不知道?……我们还以为是你布置的哪。”萧博说。

“什么你们、我们的?你说的‘我们’都是谁?”

萧博问:“让我说实话吗?”

齐望说:“当然,而且一定要说实话……”

“就是我们这些……所有不是你们出身好的人呗。”

“怎么?……在咱们班有这么界限分明吗?”齐望吃惊地问道。

夜里,齐望想了好久。所谓家庭出身,是他从小就十分熟悉的词汇,每个同学都有的一个背景,人人都会填在各种表格里,但是他从来没有仔细体会过其他出身的同学在填写的时候是如何感受的。萧博说的“你们”“我们”,说的“出身好”和“出身不好”的问题,竟然这么严重地影响了班集体的团结。齐望对出身这个问题的思考源于徐少白入党所遇到的挫折。党的阶级路线历来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但是他仍然感到这里边有看不懂的地方。对学生,为什么要问成分呢?无论唯不唯,重不重,这已经有区分了。齐望所熟悉的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只要参加了革命,就都是志同道合的同志,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连邢还这样的好学生都被批判了,可见形势不容乐观。自己该做些什么呢?齐望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饭后,齐望本能地等在教学楼前。见两个认识的低年级同学在打板球,正巧萧博走过,齐望就向他们借了拍子和球,递到萧博手里,说:“来一局!”

萧博内心感到奇怪,却无可无不可地接过拍子,发出一个球。他从来没有和齐望打过板球,这在高年级男生眼里根本就是孩子玩的……这时,他一眼看见邢还背着书包缓缓走来。只听齐望及时地叫住她说:“邢还!来,邢还,来来来,打会儿球!”

邢还惊讶地停下脚步,说:“我?我打不好……”

齐望说:“来吧,来吧,萧博会带着你学学……”

萧博终于明白了齐望的用心,连忙说道:“来,邢还,我的一分钟教学法,保证你马上就会!”

齐望接过她的书包,说:“书包我来拿着!”

邢还感动地接过球拍,简直要哭出来。萧博也感动得想哭,说:“来,邢还,把球抛起来!像我这样……”他高高地举起了拍子。

邢还学着他也举起了木拍,露出了笑容。今天早晨出门前,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起了不想上学的念头。昨天下午的小组会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邢还从小就是好孩子,非常自觉地学习,自觉地劳动,自觉地帮助同学,从来没有受过任何老师和同学的批评。然而这次的小组会,她吃惊地发现,有的同学竟然恨她,自己在某些同学眼里,竟然被恶意地称作是资产阶级皮上的毛!上学路上,她一直在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但是越接近学校,却越气馁。她猜不出班里还有什么倒霉的事情在等着自己,也猜不出同学们会给自己什么样的脸色看。因此当她走进校门的时候,几乎吓得浑身冰凉了。正在这时,齐望的声音响起来,宽厚的,温暖的,友爱的,鼓励的声音!有了这个声音,说明班集体仍然是温暖的!

“陈露:你好!……后来,我和邢还有了一次谈话。邢还请求把她的班委换下来,让学习好、出身好、觉悟高的同学来担任。我问她,陈露老师走了以后,我接这个班的时候,你刚刚入团,又是学习委员,这么短的时间里,你就不干了。其他同学会怎么想?他们会以为你犯了多么大错误;或者会以为你入团以后就退步了,不想再为人民服务了!邢还说,徐老师,我有个感觉,觉得班里同学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不如以前融洽了,有的时候,就像剑拔弩张,马上要打起来了似的……陈露,我心里是赞成她的,但是我不能说出来。不知同学之间的关系怎么会搞成这样。本来应该和他们谈谈,但是我自己的出身……所以我并不是最合适与他们谈话的人。前途茫茫,我不知道将来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寒风一起,万木萧疏。一年一度,冬季来临前,学校就要给各个教室和学生宿舍发炉子了。学校唯一的一辆马车拉着大大小小的铁炉子来到教学楼下,各个班级的学生围在马车旁。他们领下炉子后,需要自己动手,把炉子搬进各自教室,自己安装烟筒和风斗,再去锅炉房领一份当天烧的煤球和劈柴。这是一零一中学学生的必修课。每个学生都要学会对付烧煤球的炉子,每天点火前都须把前一天的炉灰掏出来,清理干净;否则,炉膛里残留的炉灰就会越积越多,最终结成一个大疙瘩,与炉膛粘在一起,非常影响煤球的燃烧,而且烧起来也很难暖和。冬季三个月,每天都需要做领煤球,拢火,添煤,封火,撤火,清理炉膛等一系列事情,天天如此。学生们轮流值日,一个冬天下来,就个个都身手不凡了。

这年冬天,恰巧发炉子这天,学校传达室来了一个人。

听说是找齐望,传达室翟大爷说:“今天下午全校发炉子,安炉子,教室都没人,没法找人……”

看门人耐心地说:“不怕,不怕,我等等……”然后,就伸着脖子向校园里张望。

一会儿,只见教学楼门口发炉子的队伍里出来两个人,正是齐望和刘胜利,他们抬着炉子向宿舍走去。看门人连忙向他们招手,喊道:“齐望!齐望!”

齐望跑过来。对视片刻,那男人说:“怎么,认不出来了?张家口……”

齐望有些吃惊,问道:“噢——看门的叔叔!你怎么在这儿?”齐望想起来了,但是感觉心里很压抑,似乎连接着什么不愉快的记忆。这人曾经说过,他像什么人,他不应该姓齐,应该姓别的什么。

刘胜利放下炉子,也跟过来,立刻认出来,说:“你不是张家口看门的那个!”

看门人招呼他,说:“刘胜利!……长大了,高了啊!”

刘胜利只得应道:“叔叔好。……齐望,走吧,赶快安炉子去。”

看门人把手里的网兜提起来,说:“是啊,是啊,我是顺便来看看的。给,这是给齐望带的白薯。”

齐望立刻推辞,说:“我不要,叔叔,谢谢你。”

看门人说:“看,就是专门给你带的。你们城里人吃不到这些……可甜啦!生吃都行!”

刘胜利很奇怪,边说:“专门给他的?齐望,拿着吧,也是人家一片心意呀!”边想,他为什么说只给齐望一人带的呢?他们有什么特殊关系吗?好像没听说过呀。

齐望正色道:“不行,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真的不要!”

看门人说:“我怎么是群众,我也是当过兵的……”

齐望说:“现在你就是群众。我不要!”

看门人急了,说:“你看你,你看你……不能让我再带回去吧!”

齐望固执地说:“我真的不要。谢谢叔叔。”

刘胜利等得不耐烦,说:“完没完事?咱们还得安炉子去哪!”

看门人说:“要不要我去帮你们安炉子去?我会……”

齐望忙说:“不用,不用,我们都会自己安,在学校生了两个冬天的炉子了!”

看门人深受感动地说:“吃苦了,少爷。”

刘胜利立刻敏感地问他:“你说什么?少什么?”

“啊,我没……我说,烧……烧煤也……”看门人结巴了。

刘胜利死咬住,说:“你说的是‘少爷’!”

齐望忙说:“没有呀!我没听见……”

看门人缓过来,辩解道:“我说的是,烧煤也……要注意……安全。”

刘胜利不服,反问他:“有这么多字吗?你再说一遍!”

齐望只好解围,说:“算了,算了,我也没听清楚。……咱们走吧。”然后对看门人说,“叔叔,我们忙去了!再见!”

看门人说:“是啊,是啊,我没事,就是来看看你……们。”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齐望,转身离开。

齐望和刘胜利重新抬起了炉子。刘胜利说:“齐望,我刚才听的真是‘少爷’二字!”

齐望说:“瞎说!我怎么没听见!”

刘胜利说:“你别装傻了,他简直像盯住了你一样……他早就说过你像一个人,所以我才听成少爷了……咱们不能再让这个人来看咱们了!一个蒋匪军,影响不好!”

齐望说:“又不是我让他来的!”

刘胜利说:“真的要注意影响!下次再来的话,我就采取措施了啊!”

齐望就问:“什么措施?”

“找几个小孩儿揍他一顿!把他赶走!”在学校,高年级学生嘴里说的“小孩儿”,是专指初中学生的。

齐望只笑了笑,两手搬起了炉子。看门人说的“少爷”二字,齐望其实也听见了,但是绝不能承认,绝不能扩大影响,哪怕是刘胜利,也不能让他形成印象。看门人虽然走远了,但齐望仍然惊魂未定。他不愿多想,不想,不想,不想,就等于什么也没有发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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