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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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露:新年好!……北京下雪了。算来还有三个月,你就该回来了。……最近班里出了些小事,都得到了处理。一是男生宿舍生炉子以后,有的男生恶作剧,故意把烧红的通条放在炉面上,当值日生严卫国准备拿通条通炉子的时候,险些烫伤手……不用说你也猜得出是谁干的吧?对,是于大兴。还是他,为了向严卫国道歉,又在严卫国管炉子的那天偷了一次煤,被夜班老师发现,非要处理他;二是班里部分男生在下雪当天的半夜,他们几个一齐抱着被子去大操场夜卧雪地,要考验意志!幸亏夜班老师发现及时,才避免了一场事故。必须告诉你,是齐望、刘胜利带的头,他们说是为了锻炼革命意志,学习先辈们爬雪山,过草地的精神。……”

“陈露:你好!……一直没有接到你的来信。知道你工作忙,有时间就来个信,没时间就算了。千万别影响工作……”

深夜,校园里万籁俱寂,学生们都已进入梦乡。写信到一半,放下笔,徐少白怔在桌前。这是他给陈露写的第三封信了。但是他一直没有收到陈露的回信。这是很令他意外的。虽然他每一封信谈的都是学生,但是思念之情却难以掩饰。她那里怎么样了呢?工作一定非常艰苦,斗争一定非常残酷。然而在陈露仅有的一两次回信中,她几乎没有提到过斗争大会什么的。是纪律所约束吗?也许。反复反省自己脱逃“四清”工作队的行为,徐少白至今仍然认为没有错。一是不能再贸然发展与陈露的关系,一起工作,跋山涉水,难免会加深彼此的感情,长此以往,万一终生入党无门,伤害会更大,甚至影响她的前途;二是“四清”工作的方法,实际上是徐少白不敢面对的。他无法说党的工作路线是正确或是错误的,但却是他难以接受的,是需要他真的脱胎换骨才能完成的。

班主任的工作也越来越具有挑战性了。晚自习前,齐望把他新写的入党申请书交给他看,请他提意见,还说他又成功地制止了一次非组织活动的事。徐少白一听心里又紧张起来。他不能不向校长汇报了。校长非常重视,要求夜班老师注意防范,包括班主任在内。

这天下午,齐望在篮球场打球,老黑跑过来,告诉他,说:“今天晚上熄灯以后,咱们开个会,全年级的干部子弟都来!男生女生都来!……大约五六十个人吧!”

齐望马上说:“这样不行吧?这是非组织活动呀!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

老黑小声说:“没事,悄悄地。”

齐望说:“我看算了,这样影响不好,好像干部子弟是个小集团一样……”

老黑说:“其实没什么事,就是谈谈学校的教育路线,交流一下各自班里的阶级斗争情况。大家今后抱起团儿来……”

“都是学生,有什么阶级斗争呀?”齐望又问,“刘胜利知道吗?”

“当然知道,就是我们一起商量的。”老黑说。

“刘胜利为什么没和我说?”

老黑笑了,说:“他呀,他怕被你一口就否了……所以才叫我告诉你。”

齐望严肃起来,说:“我还真是要否的。……老黑,我劝你啊,别这么干,肯定不对。咱们应该团结大多数同学一起进步,学习,工作。如果老待在自己人的小圈子里,跳不出来,那还怎么做革命接班人呢?”

“那你说怎么办?”

“取消活动!”齐望斩钉截铁地说。

老黑一愣,问:“取消?……已经都通知下去了!”

齐望说:“不行,取消!坚决取消!你一定告诉刘胜利啊!听见没有?!”

老黑垂头丧气地说:“知道了。”

晚饭的时候,齐望专门找刘胜利叮嘱,要求取消这次小会。刘胜利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并且答应亲自通知班里的同学。对于好朋友配合的态度,齐望感到很满意。因此,当他去给徐少白老师看自己新写的入党申请书的时候,还把自己成功地制止了一次非组织活动的事得意地告诉了徐少白。

但是刘胜利却不是真心答应齐望的,他并不愿意总是在齐望的阴影下做一个唯唯诺诺的人。这次小会,从策划到联络,到实施,都是他独立组织的,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为什么要取消呢?他决定秘密进行。

徐少白听齐望把来龙去脉说完,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也不是一个齐望说制止就能制止的。既然是五六十人的活动,取消也难。看看表,时间是差不多了,徐少白关上灯,静静地等在体育教研室里。这里距离大操场最近,是观察事件进行的前哨。

半夜,刘胜利悄悄叫醒了范大越、严卫国、于大兴,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宿舍。当他们到达大操场的时候,已经有其他班级的几个同学到了,但是人数很少。

刘胜利小声说:“哟,怎么才这么几个人呢?”

老黑也小声说:“不算少了,总算来人了。……就等你们了。快,坐下。”

刘胜利说:“咱们先来学习一段毛主席的指示。毛主席说:‘在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中间,最近一个时期,思想政治工作减弱了,出现了一些偏向。在一些人的眼中,好像什么政治,什么祖国的前途、人类的理想,都没有关心的必要。好像马克思主义行时了一阵,现在就不那么行时了。针对着这种情况,现在需要加强思想政治工作。’”

老黑说:“对,咱们今天就讨论一下,你们认为,咱们学校的教育路线、教育方针、教育目标是不是无产阶级的?”

刘胜利说:“我认为,对革命接班人的态度,就是衡量教育路线的标准!”

老黑呼应道:“对!……究竟是培养资产阶级子弟,还是培养无产阶级子弟,就决定了今后他们想让谁接班的问题……”

宿舍里,萧博也醒了。他是被刘胜利他们起床的动作惊醒的。等他们出了门,萧博就下了床,把齐望碰醒,说:“齐望,你能跟我去一趟厕所吗?我怕黑……”

齐望坐起来,立刻发现上铺几张床都空着,情况不妙。他马上问:“怎么……他们人呢?”

萧博说:“他们刚才都出去了。”

齐望大叹一口气,说:“完了!”

萧博问:“出什么事了?”

齐望说:“走,先上厕所去……”

夜色深沉,月光朦胧。齐望边走边想,拿不定主意,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有两条路,一是制止这个会,马上去大操场把他们叫回来,继续睡觉,明天再说。但是,万一途中被老师发现,自己身在其中,就有口说不清了。自己是刚刚交了第三份入党申请书的啊!二是索性不去管他们,反正自己已经尽到了阻止他们的义务。但是假如他们被发现了,受批评了,又都是自己的战友……又该怎么办?正犹豫中,萧博问道:“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秘密活动?”

齐望立刻说:“不知道。”齐望脱口说了不知道,就只好继续假装镇静了。

萧博又问:“要不要去找找他们?”

齐望反问他:“去哪儿找?”

萧博说:“我哪知道……那就回屋睡觉吧。”

齐望说:“你去睡吧,我等等他们。”

齐望就坐在台阶上等。他佩服萧博的聪明。萧博发现了什么,却不直接告诉齐望,他把齐望叫醒,让齐望自己发现情况,自己处理;他不相信齐望会不知道刘胜利他们的活动,也猜出了他们之间有分歧,但他也不直接点明,他仅仅提醒齐望该去找一找。

可惜,齐望被私心杂念纠缠住了,已经没有勇气迈开步子了。

操场上,刘胜利的小会正开得热闹。二班的狗熊在发言。

狗熊说:“……直到现在,还有的班里团支部借口干部子弟的一点点小缺点,无限放大,卡着他们不让入团。从本质上讲,这就是要阻碍我们接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班,延迟我们接班的进程,和我们争夺阵地……”

突然,一束手电筒光照过来,一个成年人的大嗓门炸雷般地响起在沉睡了的寂静的校园。大嗓门吼道:“这都是谁呀?大半夜的!……都给我站起来!”

是夜班老师的巡逻队走过,听到了他们争论的声音,发现了他们。

十名学生纷纷站起来,在老师面前排好队。

老师问:“都站好!立正!……该睡觉的时候不睡觉!开什么秘密会议呢?”

老黑认识这位夜班老师,故意轻松地说:“哟,老革命,鲁老师,您还没睡呢?”

鲁老师厉声道:“严肃!……站直了!这里谁是领头的呀?”

刘胜利说:“我。”

老黑说:“我。”

下一个同学说:“还有我……”

鲁老师打断下一个同学的话,说:“别用对付鬼子那套来对付我!说,到底是谁?”

刘胜利说:“真的是我。”

老黑说:“也有我。”

鲁老师说:“那好,你们俩留下;其他人,回宿舍睡觉!……向后——转!跑步——走!”

其他人跑步离开了。

鲁老师说:“好哇,刘胜利,黑松林,两个都是一零一中学的老学生,就带的这个头?”

老黑说:“鲁老师,我们是在讨论干部子弟受压的问题……”

“谁压你们了?咱们学校根本不会有这种事!”鲁老师说。

刘胜利又说:“我们就是想让干部子弟更加振作起来,当好革命接班人……”

老黑补充说:“对,运用毛主席阶级分析的方法,分析我们年级……”

鲁老师是红小鬼,文化水平不高,挥挥手说:“行了,明天你们去跟校长解释吧!……现在马上给我回去睡觉!”

齐望坐在台阶上直等到刘胜利和老黑回来。老黑看到他,有些意外。

“哎,齐望?你怎么没睡?”老黑说。

齐望生气地小声斥责老黑,说:“咱们不是说好取消了吗?你们为什么……”

刘胜利却冷着脸打断他的话,说:“行了,明天再说!……于大兴和严卫国呢?”

齐望说:“已经睡了。……刘胜利,你这样做也不跟我说一声……”

刘胜利提高声音说:“行了!别在这儿证明你的正确了!”

齐望小声嘘了一下,说:“不是我怎么正确,而是你为什么不听劝阻!……”

刘胜利当着老黑的面说:“齐望,等我明天查清楚到底是谁出卖了我们以后,咱们再说!”

“还用得着谁出卖你们吗?几个宿舍都少几个人,老师能不去找吗?”

老黑连忙劝道:“别,别,咱们自己就别内讧了……”

刘胜利继续说:“如果我查出来是谁告密的话,咱们之间就不再是内讧……”

老黑仍然劝道:“刘胜利!刘胜利!”

刘胜利把话说完,几乎喊起来,说:“……那就是外部矛盾了!”

齐望万分惊讶,说:“刘胜利,你什么意思!”

这是齐望和刘胜利五年同窗中的第一次激烈冲突。最初,刘胜利考上一零一中学初中的时候,还是个懵懂冲动爱打架的孩子,面对少年老成有些思想和文件消息的齐望,他完全成为齐望的“小跟班”——齐望当班长,他当体育委员;后来齐望最先入团,刘胜利第二批入团,齐望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刘胜利是组织委员。共同进步,共同的理想,使得他俩自称是“陈粟”“刘邓”一样的铁搭档。然后上高中,齐望当班长,刘胜利当团支部书记。两人并肩作战,配合默契,从没有在同学面前暴露过任何矛盾。但是矛盾的产生也略见端倪,比如处理男女同学的关系上,刘胜利也更极端,认为齐望是温情主义;再比如对待不同家庭的同学,在入团、扫墓、集体活动中,刘胜利就更偏激些;尤其他组织的对邢还的“帮助”,看到齐望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他已经非常不满,认为齐望有意破坏他的威信,收买人心……

齐望的错误在于,他一直把刘胜利当作自己的下属,认为所有的事情,只要自己做出了决定,刘胜利一定会赞成和服从,而所有刘胜利做错的事,他都有责任去弥补和纠正,而不必与刘胜利再商量,同时还认为是对刘胜利好……他没意识到的是,大家都在成长,谁都不会永远是谁的“跟班”。

冬日的清晨,空气中夹杂着寒凛,不经意吸进胸膛,凉丝丝的,一个激灵之后,竟令人产生一种涤荡心灵的痛快。徐少白早早地去大操场给跑道划白线,这是作为体育老师每天例行要做的工作。昨天夜里,等学生们都回了宿舍,他才睡了两三个小时。

在一零一中学,学生秘密集会的事情,以前也曾经发生过。实际上,对干部子弟的集中管理是学校从成立之初就非常重视的,而且十多年来也积累了不少的经验。无论成长于战争时期,还是和平时期,干部子弟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喜爱频繁聚会,常常在一起讨论国际国内重大问题,视世界革命为己任,而且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们没有精神负担,自认是天生的革命阵营里的人,敢说敢做,毫无忌惮,慷慨激昂,挥斥方遒……早期,从战争环境中走出来的干部子弟们是一批相当优秀的学生,他们崇尚艰苦朴素,崇尚吃苦耐劳,劳动卖力,学习努力,具有着远大的理想和眼光。和平时期的干部子弟们虽然大部分还是好的,但是,相比之下,就多了许多娇狂之气。这样一群性格相似、地位相似、世界观相似的年轻人在一起,极易渐渐形成小团体。这才是学校领导最最紧张的事情。

50年代后期,在大鸣大放期间,一零一中学的学生中也出现过这样的小组,他们本着爱护党的心情,准备系统地整理群众给党组织的意见,然后向党中央递交。幸亏被学校方面及时发现,及时阻止,及时解散了他们的小组,并且严格保密,才避免了接踵飞来的右派帽子。其他学校就有高年级学生被打成右派,尽管后来甄别的时候,为尚是学生的“右派”平了反,但是年纪轻轻时遭此一击,多数就一蹶不振了。那时,方文正还是副校长,看到老校长的处理方式,他也从中体会到了老一辈教育工作者对学生的深厚的爱。

“陈露:你好!好久没有你的音信了。……‘十人小组’的事情出来,按于大兴的话就是‘被活捉了’以后,学校按照老校长的原则,做了严格的保密。第二天中午,就把十人小组成员涉及的班主任们都叫到了方校长的办公室。我作为高二三班的代班主任也到了场。

“先是学校党总支刘书记讲了话。他说,最近,北京市的几所干部子弟比较集中的中学里都有学生与学校方面发生冲突……咱们一零一中学因为住宿环境相对封闭,还是比较稳定的,基本上没有闹起来,只有个别班级在同学中划分阶级,开过小会,搞了一些非组织活动;而大多数干部子弟都保持了清醒的态度。

“陈露,今后一段时间里,学校还会针对类似的事情,加强对学生思想方面的教育。十人小组里有咱们班四个同学,其中刘胜利还是领头的,所以我的责任更大,都怪我没有帮你看护好这个班,没有看护好学生们……”

“少白:你好!……我在工作队里常常想起他们——我的学生们,只是没想到我暂时离开半年,班里就出了如此多的事情,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露几乎成了局外人。徐少白与她之间的通信,基本上是他三封她一封的模式。最初他在写第三封的时候,也曾经犹豫过,自己是不是过于主动了?但是班里同学中间发生的事情,他又不得不及时地告诉她。因为即使自己不写给她,也会有学生告诉她的,比如秦小力。秦小力写信之前,还和邢还一起找过他。

秦小力说:“我们上初中的时候,从来都不知道哪个同学的出身什么的,自己表现好就行,和家里是干什么的有什么关系呀?现在怎么成了这样?”

邢还也说:“其实这样分来分去,有什么好处?……现在班里同学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了。你看蒜头、Log他们,平时都不怎么讲话了。”蒜头是物理课代表,Log是数学课代表。

秦小力说:“我觉得班里有些干部子弟原来挺好的,可是现在怎么表现得那么偏激,那么幼稚啊!每天那么浮躁,老是聚在一起说悄悄话。”

邢还问徐少白,说:“老师,怎么办呀?……我都有点想哭,咱们班一直那么好,同学之间也那么温暖……怎么突然一下子就变了!这个是这个阶级的,那个是那个阶级的……”

“还有齐望和刘胜利,他们之间也好像有些不团结了。”秦小力又说:“……原先他俩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肥……”

徐少白无言以对。

邢还说:“如果陈露老师在,她会怎么办?”

徐少白对出身问题一向敏感,相较于陈露,他没有能力面对这个问题。陈露是铁路工人的后代,在这个问题上,她说话也是硬碰硬的。徐少白自愧不如,这是他的软肋,不但他自己明白,刘胜利他们也明白。他只能静观事态的发展。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中午吃过饭,齐望追上刘胜利。他必须要和刘胜利好好谈一谈了。但是刘胜利决绝的态度令他吃惊不小,所料未及。

齐望说:“刘胜利,咱俩该好好谈谈了。”

刘胜利躲后一步,和齐望拉开距离,问:“谈什么?”

齐望说:“就谈谈昨天晚上的会。”

刘胜利说:“那有什么可谈的呢?内容你全知道!”他话中有话地说,“还有时间、地点……我也不知道是谁出卖我们的。”

齐望严肃地说:“刘胜利,我再一次告诉你,没有人出卖你们,他们巡逻的老师每天挨个儿查宿舍还看不出来吗?”

“可是他们为什么直接就找到我们了?”刘胜利说。

“我怎么知道?老师有老师的本事……告诉你,刘胜利,咱们在班里必须团结!如果班干部闹不团结,这个班集体就该垮了!”

刘胜利冷冰冰地说:“我知道,你放心,表面文章我还是会做的。”

齐望追加一句,说:“还有,我们必须团结不同出身的同学……不能再开批判邢还的那种小会了。”

刘胜利纠正他说:“那是小组会。小组长就能决定开不开……我干涉不了。你也干涉不了!”

“我根本就不知道!”齐望说,“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阻止!”

“你要是知道的话,又该汇报去了!”刘胜利毫不退让地说。

齐望百口莫辩,说:“你用不着这种态度。你有什么意见可以给我提!”

“我就希望你别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爬!”刘胜利态度激愤地说。

齐望正色道:“刘胜利同志!咱们是老同学了,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我齐望有什么都会当面说!绝不会背后搞小动作!”

两人对视着,谁也不肯让步。

齐望说:“下午还要开全校的会,希望你端正态度!”

下午的会在大礼堂召开。平时吃饭的桌子都沿墙摞起,腾出中间的空场。全校学生带着自己的椅子按年级列队坐好。各班级一共一百多个学生代表,大家共同的地方在于,他们都是干部子弟,包括军队和地方的。“十人小组”的成员也在其中,分散在各自的年级队伍里。

方校长和书记、教导处主任等老师坐在空地上的长条桌后。

方校长先讲话。他说:“今天,我们召开的是一个特殊的会,可以说是一个小圈子的会。在座的都是干部子弟——革命干部、革命军人、革命烈士的子弟……今天的会,是个座谈会,我们可以谈,你们也可以谈,内容就是座谈座谈干部子弟如何做革命接班人的问题。我们一零一中学,干部子弟很多,比其他学校多得多,因此,对干部子女的教育,在咱们学校的工作中一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干部子女这么集中地生活、学习在一起,如果有好榜样,就能带出一批很优秀的学生;假如抓得不紧,互相影响起来,破坏力也是非常大的。……”

方校长说:“大家都知道,195年5月,周恩来总理利用一个星期天来到我们学校,跟我们在场的老师和学生说了一段非常语重心长的话。他说:‘希望你们不要搞特殊化,不要脱离劳动,不要脱离群众。你们是革命干部子弟,你们的父兄为革命流过血,立过功,但功劳不能记在你们账上。……他们是无产阶级战士,没有任何遗产留给你们享用,更不会留给你们任何特权。如果说他们给你们留下什么,那就是一副又艰巨又光荣的革命重担。’”

这时,刘书记插话,强调说:“周总理说的是‘一副又艰巨又光荣的革命重担。’就是说,你们只有做更多、更艰巨工作的特权,此外没有任何其他特权!”

方校长接着说:“你们不是消息灵通吗?你们听到过毛主席说的这段话吗?‘我们的干部子弟很令人担心,他们没有生活经验和社会经验,可是架子很大,有很大的优越感。’……听过没有?”

学生们的回答有“听过”;有“没听过”……

刘书记又插话说:“这次个别班级出现一些情况,也有一些干部子弟能够挺身而出,坚决制止,当面批评……作为青年学生,能用学习到的毛主席的有关理论去分析社会动态,去和错误思潮做斗争,这是很可贵的,也说明学校这几年抓思想教育是有成效的。”

听到这里,刘胜利猛地转头去看齐望。齐望吃了一惊,也回看着他。

这时,一位大学生模样的人站起来。他自我介绍叫建华,是学校的老毕业生。他说:“我今天特地来参加这个会,想了很多。我希望母校今后要经常召开这样所谓小圈子的座谈会。因为干部子弟这个小圈子里边存在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

刘胜利高声反驳道:“说话要有根据!”

建华说:“当然有根据。咱们学校的干部子弟中间,最普遍的就是把自己当作天然的接班人,自以为身份高贵,态度傲慢;也有的同学开始互相比,比谁看的内部电影多,谁看的文件密级高,谁认识的大官多……有的同学父亲是部长,他就要享受部长待遇;有的同学父亲是将军,他就想跟着享受将军待遇……真是可笑透了!因为这一切待遇,并不是给你的,只是给你爹妈的!干部子弟应该靠自己!而依靠家庭地位自鸣得意是十分可耻的!我们学校要培养的是有社会主义觉悟、有文化的普通劳动者,绝不能惯出一批少爷小姐!”

刘胜利站起来说:“但是!这绝对不是普遍现象!大多数人都是自觉锻炼自己的好同学!”

建华平静地说:“虽然不是普遍现象,但是却代表了一种倾向,娇骄二气!……不知其他同学怎么想,但一直以来,每天睡前,我都会想,党和国家给了我这么好的学习条件,而我对党和国家对学校都做了什么贡献?我自己今天在某个事情上为什么做得不是最好?……我希望,这个问题,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想一想。”

建华说完,全场肃静。刘胜利也把眼光移向了一旁。

高二三班教室里,黑板上贴了一幅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漫画,是华君武画的《“老子天下第六”》,在马、恩、列、斯、毛的头像之外,还有一个人,自我感觉很牛的样子。在漫画的空白处,另外有人用钢笔给他的嘴边添了一把小号……

显然,十人小组的事情已经泄露出去了。除了于大兴经不住秦小力的反复询问,悄悄把被“活捉”的经过告诉了她之外,范大越在晚饭后练钢琴的时候,也向邢还诉说了自己的悔恨之情。

范大越跟邢还说:“今天方校长批评了我们。……我参加了不应该参加的活动,辜负了党的期望,给党的威信造成了损失。”

邢还安慰他,说:“别说得那么严重。你才是个学生,再说党的威信也不是那么容易损失的。”

范大越叹了口气说:“人哪,有时候一件事情没想好,就会栽跟头。我挺后悔的。”

晚自习前,刘胜利走进教室,一眼就看到了黑板上贴的“老子天下第六”的漫画。在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的像下面的那个小人,扬着脑袋,嘴边还被人加了一把小号。他走近去看了个仔细,然后怒气冲冲地一把撕下来。

刘胜利大声问道:“这是谁贴的?谁贴的?!”

没有人回答。他扫了一眼教室里的人们,男女同学都静静地看着他。齐望不在,李丽珍不在,秦小力和邢还都不在。就是说,班干部们都没有管这件事,没有制止贴这幅画的人。他气得直哆嗦,把手里的画慢慢叠好,放在裤子口袋里。

当天晚上,他最先回到宿舍,收拾起自己的行李,把脸盆等杂物放进网兜,一手一个,拎着就出了门,几个军乐队的小队员过来接应他。正巧萧博进门,奇怪地看着他们。

萧博问:“你们干吗?”

小队员说:“帮我们队长搬家。”

“搬家?”萧博看看刘胜利,刘胜利扬起头,不回答,傲慢地望着天花板。

小队员说:“我们军乐队一直是住在一起的,学校特批的。”

萧博看着刘胜利,问他:“真的吗?刘胜利?”

刘胜利点点头,冷冷地说:“对,我走了,你跟他们说一下。”然后就出了门。

当齐望和于大兴、严卫国等一起进到宿舍的时候,萧博已经上了床,正在看书,见齐望等人进门,他平静地说:“齐望,刘胜利搬走了。”

“什么?!”齐望一步跨到上铺,去看刘胜利的床铺,那里已经空空如也,他又问萧博,“怎么回事?”

萧博说:“他好像当上军乐队队长了,他们的人来帮他搬的,说是集中住宿,排练方便……”

于大兴插嘴道:“哟!就这么离开我们火热的阶级斗争了?”

严卫国推他一把,说:“还贫!”

于大兴说:“是呀,怎么跟谁也没说一声呀!”他的目光投向齐望。

齐望二话不说,已经飞身奔出门去。

月光清冽,夜色渐浓。在最后一排的军乐队宿舍外,远远就能听见他们的鼓乐齐鸣,是苏联乐曲《在那白茫茫的原野上》。“在那白茫茫的原野上,月儿挂在高空。……”

齐望沿着一排宿舍跑过来,站在他们的门外。在他们雄壮有力的乐曲声中大喊起来。“刘胜利!……刘胜利!……刘胜利——”

乐曲声淹没了齐望的声音。“……她那银白色的光芒,照在广阔的田野上。小铃铛,你尽情高声唱,唱起快乐的歌!啊,你勇敢的小伙子!啊,你美丽的姑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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