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9章 14、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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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这些日子里,孟沅的生活一下子进入到一种全然空泛的状态。

每天按步就班地做着类似的事情,重复又重复,行尸走肉。

清晨闹钟响起,一个人洗漱吃早点,一个人走路去公司,她这段时间都没有搭过公车,而她的自行车,在从惠州回来后,阿周就跟她报告说,自己有天骑车去寄信,结果车子停在外头,就在买邮票的几分钟时间里,车子被偷掉了。阿周说过要赔钱给她,她不肯要,推来让去的最终结果,还是没要阿周的钱。如今,她也没心思再去重新买一辆,宁肯每天早起半小时,把时间花在走路上,每天机械地一步一步数着,走出小区要多少步,走到街口要多少步,从街口到公司,又要多少步。

这些无意义的数字,胜过任何意义。

上班的那些工作,对她不再有任何挑战性,也不再成为她努力的动力,更没有了乐趣,她只是在做一件能够让自己生活下去、赖以糊口度日的事情。工作的热情已然丧失,固然是丧失在了她自己难消又难挽的对旧日的迷惑里,同时也丧失在了范经理时时的责难中。她回想陈亮走之前告诉过她的那些话,再对比着范经理的态度,经常给她穿的小鞋,她便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自己工作的价值感,永远得不到范经理认同,只是因为,她不是他的人,也不可能变成他的人。

范经理努力组建着自己的班底,这个班底,当然是以他为中心,为他服务,让他能够利益最大化,甚至最终可以达成“客大欺店”的目的,来跟周老板谈条件。以前阮琳在时的那帮人,陆陆续续都离开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若不是孟沅的工作能力实在不错,工作态度又无可挑剔,只怕她也已经出局。

但她自己心里清楚,再这么边缘化下去,终究是做多错多。离开,不过是早晚的事儿。重新寻找一份新的工作,是她的当务之急。但是,她懒懒地、蜷缩地应付着,提不起性子。

她的驼鸟心态又出来了,把自己双眼蒙起来,就当什么都看不见,得过且过,度日如年。

只有一条还没有改变,也从来不会变,那里她始终奉行的理念:只要她还在公司一天,就会恪尽职守。

下了班,慢吞吞地走回家,不必牵念,楼下会不会有一辆红色的摩托车在等她;长城大厦十七楼的那个房子,只是一个睡觉的窝,冷冰冰的,没有人气。

阿周已经搬去跟她男朋友一起住了,晚饭于是需要她自己解决,她完全不记得自己这几顿吃过些什么,好像有一天是素面,有一天是个楼下小店买的一碗粥,其余几晚,似乎什么都没有吃,喝了一些白开水,好像也不甚饿。

如今连电话也不会再响,小眉走之前,就办理了电话转让手续,把机主的名字改成了孟沅,反正话费预交到今年年底,以后她若不想用电话,可以凭自己的身份证去办停。这两天,孟沅已经抽空去电信局办理了停机保号;每个月只需交几块钱,不用再付五十块座机费。因为有电话线路入户,房子卖起来会有优势,否则的话,她就想直接拆机了事。

没有电话,就不会担心万一哪一天,又听到小丁的声音。

她在台灯下疯狂写字,每天都写到十一二点,不仅写信、写日记随笔,还写了一篇三万余字的中篇小说。她给家里写的信,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给大学的同学以及成都的朋友们写信,也多半都是积极正面的调子,说些趣事见闻,彼此互相激励;所以她自己的日记随笔,就成为了唯一能够让她发泄沮丧情绪的一方私人天地。

她写的那篇小说,写了一个叫小卿的女孩子,因为不合时宜,因为孤标傲世不肯同流合污,最终被人出卖、孤苦终老的悲剧故事,调子灰暗,语句颓废,行文冗长,里头满是自己的影子,与疯子一样的自言自语,连她自己都不忍卒读;对于结局,她原本想写成自杀,可她自己又觉得,苟活比死亡,更有悲剧性。

她一直都把自己代入成一个悲剧性符号,不是古希腊式的英雄,只是充满了各式悲哀各种无奈的小人物。

这阵子,时间对于她而言,成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参照物,也许不经意间,一生也就这样了。

后来,这篇低气压小说就被她尘封入箱底,她勉励自己道:“傲卿,难道你甘于容忍生活的苟且?这绝对不是你应该拥有的生活!振作起来,豁达的心态下,仍该祝全天下人都快乐;自私一点,就说,免了那个人吧!”

她告诉自己:作为年青的女孩子,不须去扮演三十几岁的成熟怨妇,不许抹杀自己的清朗,可以重视一套新装如同重视自己的一季春秋,可以对住任何一项技艺继续痴迷,就连看一部电影或一本小说,看得爱不释手,把自己代入也是正常……青春原本就飞扬,而沉稳过后的飞扬,更有一份脚踏实地的依靠,牢不可摧。

由繁入简,返璞归真,识人性真底里,就当平凡人。不克薄自己,亦善待他人。

***

以前阿周还在时,开信箱拿信这种活路,向来是由她来做的,小眉跟孟沅的公司都订了报纸,所以她们只订了一本《小说月报》,这本杂志是月刊,一个月寄来一本;平素她们也零碎买些杂志,小眉爱买的是时装类的,而孟沅爱买的,则是《译林》与《科幻世界》。

阿周走后好几天,孟沅每次回家到楼下,都会忘记去开信箱,等她上了楼想起这桩事,却又懒心无肠地,只想躲在屋子里,不愿意再下去多跑一趟,这样一天拖一天,拖了几天之后,终于拖到无可再拖,她才拿了钥匙下去。

信箱里躺了好几封信,一封家书一封同学来信,还有水费账单跟物管费催收单,最下边厚厚的一封航空快件,贴着花花绿绿的邮票,邮票图案上,一个未封口的信封,一颗红心正被装进去;这封信来自大洋彼岸,看邮戳,应该是今天刚刚寄到。

孟沅连忙回屋拆看,小眉的笔迹从信纸上流出:

“……我们已经在Factoria住了下来,跟阿志的姑妈住得近,只隔一个街区……这里环境非常好,风景秀丽,气候温和,湿润而清新,在国内根本看不到这样蔚蓝的天空,呼吸不到这么洁净的空气……现在是雨季,不过大多数降雨都是小雨,甚至只有一点毛毛雨,平添了许多浪漫气氛;就是早晚温差挺大的……依山傍水的城市,森林、湖泊、河流、田野,每一处都是风景,城市优美到如诗如画,与深圳完全不一样。城市的一半都是水面,水质清澈,各种帆船游弋其间,难怪被称为“翡翠之城”……这里华人众多,生活便利,就算不会英语,也没有什么大障碍,不过阿志已经报了一个英语班,专门针对他这种初来乍到的中国人,他学得很认真,现在每天回来都跟我拿英语对话,他夸口说凭他的聪明,不用三个月就可以出去东山再起……我在旁边的Mall找了份工作,工资比当地人要低三成,没办法,我拿商务签证过来的,没有工作签证,算黑户,要小心移民局的人……这里博物馆众多,你肯定会喜欢得不得了,我只去过HenryArtGallery(亨利艺术画廊),正打算把那些博物馆一个一个都细细看过……对于我们的到来,阿志的表姑妈可高兴了,要知道她无儿无女,一个人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几年,她对我们很好……这里什么都买得到,吃住也习惯,你猜不到吧,我现在会煎牛排,还会做生菜沙拉,阿志说我做的菜很不错,你肯定想不到,连我这样的也可以下厨房,只是有一回差点把房子烧掉……我们计划好了,圣诞节那天就注册结婚,我终于可以实现在教堂里让牧师主持婚礼的梦想了……”

看来,小眉的美国生活,已经完全进入到正常状态,孟沅为她感到由衷地高兴。

信的最后,小眉笔锋一转,询问起她跟小丁的事情来。

“我不知道你最近过得好不好,上次打电话回来,阿周告诉我,说你好像还在跟小丁冷战,弄得她夹在里面难做。她跟我说,其实小丁对你很不错的,连她都觉得你不近人情。小卿,虽说阿周并不清楚你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但她作为第三人,小丁跟你之间的事,她也算看了不少,都说是旁观者清,连阿周都觉得你太过刚愎,你是不是可以认真考虑一下,不要那么逼迫自己?不要那么包裹自己?那场过去的感情,就算再深厚,也毕竟是过去式了,你别陷在里头,把自己给困死,给自己也给小丁,留条活路。

我在想,是不是我临走之前,又做了一件错事,我不该把你的日记还给你,让你再次去面对那种惨痛?但是,小卿,你我相识多年,我知道你宁肯面对真实的血腥残酷,也不会愿意活在虚假的和平世界里,这是我们相同的选择。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自己走出来,走出来,还自己一片海阔天空。我认识的傲卿,从来都不是一个认命的人。

至于小丁,我真的觉得,他是那个真心对你好的人,他或许是有很多缺点,但你要怨他三心二意,那可得有真凭实据,别冤枉了他,让别人钻了空子。只要不犯这条,不伤原则性,其他的都可以原谅;金无足金,人无完人,你我也都毛病一大堆,我们之间都可以互相包容迁就,为什么非要难为他?

我再说一句,我不是在帮他说话,你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希望你可以寻获幸福——但幸福不会从天而降,就算从天而降了,也要自己能够把握得住,对不对?路始终是我们自己在走,我知道你不会亏欠任何一个对你好的人,但我怕你,因为经历过伤害,就当了缩头乌龟,最终辜负了你自己。来,给自己多一点勇气,多一次选择的机会。

这样讲吧,小丁是不是那个适合你的人,你自己衡量,但不要因为你曾经经历过感情的溃败,就把不信任置放到他身上,轻易否定他,那样对他或对你自己都不公平。就算你最终不选择他,那只要你能够找到那个爱你的人,我也放心了。

还是那句话,珍重,珍惜眼前人。”

放下信,孟沅轻轻叹口气,小眉的劝说很有道理,但小眉并没有看过她的日记跟以前写给严以宽的那信,她始终有件事是瞒着小眉的,就是她曾经跟严以宽有过肌肤之亲。仅就这一件事,她都不可能再跟小丁在一起。

如果,她是说如果,小丁对她不那么好,也许,她都更容易原谅自己过去的这一层轻狂;或者,在跟小丁相处的这一段时日里,她如果不是那么清冽难犯,跟小丁保持一点点暧昧,那么也许小丁也会接受这个现实——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在小丁的眼中,她是如此一个洁身自好的人,若要小丁去包容她曾经的污秽,那她宁可选择,高傲地转身,在他心目中,永远留一个纯洁的印象。

这层枷锁,戴上了就打不破。若要等她摔破它,除非等到她原谅自己的那一天。

她可以等,但无法欺骗别人陪着她一起等,她受之有愧。

小丁,只是她在错误的时间,错过的那个,可能是对的人。

她忽然回想起以前,小丁在街上对着她一直唱一直唱的那首歌,是阿Lam的《海市蜃楼》,他瞧着她,反复唱着中间那段,“留住你留住你,难放手难放手,陪伴我陪伴我,求永久求永久……”可后面的那几句呢?她自己轻声吟唱出来,似乎是一念成谶:“梦乍醒,怎接受?无奈它,必须走,情缘像,海市蜃楼。”

这大概就是天意的安排,如此奇巧,如此不可猜测,却偏早有暗喻。

孟沅决心暂时不告诉小眉已经跟小丁分手的事,免得她在大洋那头还要为自己牵肠挂肚。等某一天,她能够跨过这道阴影,重新找到一个愿意接受自己的一切,同时自己也愿意交付的人时,再来跟小眉坦白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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