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下午五点钟，孟沅出现在台庆厂的门口，她没有坐出租车，而是靠着地图的指引，先坐公共汽车到横岗，又在横岗等了半个多钟头，才等到一趟中巴车下来。

横岗与安良之间，只通一班中巴，车票一块钱，白天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有一辆，晚上八点就会准时收车，指望这中巴往返就十分耽误时间；因而林总告诉她，一般他们去镇上都是叫包车的司机送，而员工们如果不愿意等车的话，就会坐拉客的野摩，平时两块、节假日三块钱一趟。但这些野摩的安全系数很低，二线外也基本没交警管，开野摩的自己都不会带头盔，更毋用说给乘客准备一顶了。

为安全计，孟沅就老老实实地在镇上等，一直等到中巴发车。

守门的关大爷一见到是她，忙不迭地开门请她进去。“林经理就在二楼，刚才还下来问过，怎么孟小姐还没来呢？”关大爷把这话连说了两遍。

孟沅向他微笑，“那我直接上去了。”

来到二楼，探头向车间里望去，她见所有人都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塑料的工作帽，把头发塞在帽子里，遮得密实，人手一副手套，包括阿文在内，正在生产线上忙乎着；她不知道缝纫机车的组装，是不是对环境的洁净程度有严格要求，自己身上普通衣着，一路过来，等车坐车，路上折腾了近两个小时，风尘仆仆地，倒不便莽撞地直闯生产车间。

首先是最靠近门口的一位男工看到了她，便朝着阿文喊了一声，阿文侧身抬头，见着是她，立即冲了出来，他把手套一脱，热情地跟她握手，然后才道：“孟小姐你总算来了。”

这几天功夫，三楼上各区域的分隔初具雏形，几个房间的墙都已砌好，正在搭房顶，只是楼上如今除了四面墙壁之外，其它什么都没有，而且办公区域里，还到处都堆着建筑材料；阿文让她先去楼下门房坐，他会找两个员工，下来帮她把行李先送去宿舍，“你回宿舍洗把脸，整理一下，有什么不清楚的问阿红，她会帮你，晚上我请你吃饭。”阿文说，“阿红就在宿舍里等你。”

“不用送，宿舍我去过，很好找。”孟沅谢绝，“林经理，你忙吧，我自己走过去就行，这个包不重。”

阿文这才注意到，孟沅就手上拎了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他刚才以为她把行李箱放在楼下了，听她这么说，才知道她根本就没带行李箱来。

“孟小姐，你……你没变卦吧？”阿文绝不相信，一个女孩子的衣服化妆品，这么小的包能装完，他那里在掂量，难道孟沅做着随时拔腿走人的打算？

老实说，孟沅还真做着两手准备。

她上午仍在接受面试，因为招聘会的第二天，她就接到了递了资料的两家公司的通知，面试时间分别安排在周二及周三的上午，而且这两家的面试她都通过了；其中一家告诉她还需要一次高层复面，而另一家则直接录用了她，通知她过完春节就可以上班。

需要复面的那一家，她已经拒了，因为时间安排上不合适，她到了横岗后，不太可能再跑过去走复面程序；而录用了她的那一家，她则多长个了心眼，告诉对方，自己很愿意前去工作，但已经买好了回成都的票，准备回家，她说父母不希望她在外地工作，万一回去后中途有什么变故，导致她无法再出来的话，她一定会提前电话告知对方自己的决定。

她给自己另外留了一条路，倘若台庆厂的工作，真不在她能力范围内，那她至少过完年就可以去那家公司上班；而如果这几天时间里，她觉得能够适应下来的话，那她也会在年前就跟另一家公司说清楚，免得占用了人家的名额。

对方的人事经理接受了她这个说法，双方约定，最迟十八号以前，她要通知最终结果。

也就是这个原因，她的大箱子暂时没动，都还搁在深圳，她先轻装前来，如果真做不下来，那她至少不必来回倒腾那些行李。

旅行袋里只装了一套换洗衣物，冬天的好处是换衣服不像夏天那么勤，外套穿上三四天都不嫌脏，袋子里的其余空间，装的是洗漱用品跟床单被套，还有一本书。床上用品她依旧带着，虽然阿文说给她买了全新的，但就算是全新的，她也不敢不洗就用，还是用自己的保险。

“是这样的，我先过来。箱子太重了，我星期天再回去拿，到时候可以找朋友帮忙。”孟沅这样解释，她把那番小小心思压在舌底没有道出，因为她自己也觉得不够厚道。

换作以前，她会直承，她一直都认为，事无不可对人言，是一种坦荡；但两年的工作生活经历，竟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谨言，她要求自己不说假话，但就算真话，却不须全盘托出，话说七分，她学会三分保留。

阿文对她这话没再置疑，他返身回生产线上去继续指导，孟沅则自己去宿舍。她在路上思索着，毕竟选择了这里，当然会尽力去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好，不会的虚心请教，碰到困难就全力去解决，总之，跟阿文做好配合，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言放弃。

除非，是自己工作能力的不逮，可能会影响到工厂的发展，可能会给工厂带来损失，她会选择放弃这份工作；即便她可以掩盖，即便老板其实并不见得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依旧会引咎离开；否则，她会坚持到底。

孟沅始终认同，工作并不仅仅是为了挣钱，其间的职业道德，同样应该固守。

***

她到宿舍没多久，刚放下旅行袋洗了把脸，跟阿红还没说上几句话，阿文就跟着回来了，他说今天厂里的工作任务已经完成，就让大家准时下班，这批货量少，只是给大家练手用，少加一天班不会影响出货。

晚餐地点就在乡政府旁边的一家小酒楼里，阿红说，平素都是她买菜做饭，今天这顿算是给孟沅接风，阿文自掏腰包请她。听阿红的意思，以后她做饭的时候，可以把孟沅的一起做，“阿文说的，总经理告诉过他，孟小姐你每个月伙食补贴是一百五十块，如果你想自己做的话，这个钱每个月就发给你。”

林总给她的待遇条件里，是包食宿，她开初还以为是在厂里跟工人们吃一样的伙食，后来看到三楼宿舍里专门设立了小厨房，那她肯定是打算自己单做。现在阿红主动提出承担做饭任务，她当然也愿意，只是这里头，她微觉有一些不妥。

她和收入跟补贴情况，阿文作为驻厂经理，当然全部都知道，但阿红毕竟不是厂里的人，阿文就算跟她再亲近，这些事关薪资待遇的问题，孟沅并不想让其他人插言。

在深圳工作的这两年里，她已经习惯了公司的常规管理模式，更何况她自己还做了半年的财务跟HR工作，这两样工作都有一项默认条款，就是：薪资是每个人的秘密，不会公开。除了公司老板、财务人员跟员工本人之外，不应该再有其他人知道。

她跟自己说，明天找机会跟阿文先谈一谈这个，希望他以后能够保留一些商业秘密，不要把公司的事情，尤其涉及薪酬跟资金运用的事，随口告诉阿红；林总曾慎重告诫过她，阿文口风太松，厂里的大小事情他都会拿出去说，这一点很不利，要她务必时刻提点阿文。

三家台资厂虽说的确走得近，在这里有着唇齿相依的关系，但厂里的一些事务，还是只能自己解决。阿文的坏习惯，是跟另外两家厂的经理随时“分享”厂里的资讯，虽说另外两家厂，大家做的产品不同，利益冲突没这么明显，但广义上的竞争还是会有，至少，大陆厂出的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传回台湾，变成林总的笑柄。

“阿红，先谢谢了。一起吃饭没问题，我也会做，到时候请你跟阿文尝尝我的手艺。”她不提伙食补助的事情，这个事情需要她去跟阿文去商量，还轮不到阿红沾手。

他们过去酒楼吃饭，到了那里才知道，并不只有他们三个，阿文另外还请了三位。

这三位都是生面孔，两男一女，孟沅上回没见过。

来的这三位，那位李总年龄略大，应该超过四十岁了，而另外两位则都是年轻人，跟孟沅差不多大，堪称俊男美女一对璧人，孟沅之所以敢猜测他们是一对，那是因为自打她看到那女孩子起，那女孩便一直挽着男孩的手，紧靠在他的旁边，时不时摸摸那男孩的袖口，一脸的满足，全然沉醉于恋爱中的小女儿姿态。

那女孩的脸上，流露出特别的温婉与柔顺，她眼眸中的羞怯安静，让人有一种惜弱爱怜的保护欲；她让孟沅想起自己初中的一位同班同学兼朋友，只是，那个女孩在大学时出了意外，重症监护室里挣扎十来天后，还是没抗过死神召唤，撒手人寰。

生命确实太过脆弱，我们永远估不到自己消失的那一日。

每一个生命都可以说是偶然，而消失则是必然。孟沅只竭尽所能地让自己，在这必然到来的那一天之前，使这段偶然，不至于太失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