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总打开房门，迎接孟沅的到来。他站在楼梯口，楼道里的灯不知是坏了还是没开，只剩橘黄的灯光从他背后的房间里射出，将他整个身型都笼罩在一片灰暗里；孟沅从二楼上来，仰头上看，李总背光立着，纹丝不动，黯影下，倒像是猛然见着一尊供奉的泥塑。

“吓我一跳。李总您在门外恭迎，我可是当不起。”孟沅换作玩笑口吻，“会折寿的。”

“得了，你这明扬暗抑的本事见涨啊。”李总把她让进客厅，“妹仔，进来聊。”

当着其他人的面，李总会称呼她“孟小姐”，可私下跟她两个人一起时，李总对她的称谓便会变成“妹仔”。

因为李总自称“猪八戒”，他最近跟孟沅说话，只要一发表自己的独特观点，开场白往往就是：猪八戒说……，孟沅问过他为什么会有这个自称，跟猪八戒搭界的没几句好话，这称谓挺贱的。

他正色道：我们这种台商，在你们大陆人眼里是剥削阶级，在我们台湾人眼里却是失败者，台湾混不下去了，发配到大陆来淘金。有句老话叫“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说的就是我呀！

在孟沅面前，李总经常把自己的姿态放得较低，照他的说法，前前后后见过不少大陆女孩，也就她值得起几分尊重，因而平等相待，对其他大陆女孩，他跟其他人台湾人类似，总是一副鄙视的神情，仿佛大陆女孩天生低人一等。

这话听起来是夸奖，可孟沅却并不觉得高兴，甚至心里还很不舒服。

她知道在他们这群台湾人身边，围绕着的多是那些贪慕虚荣、拜高踩低的物质女孩，双方名义上是“男女朋友”，实际上不过就是一场金钱与皮肉的交易。除了阿文跟聂经理尚是单身之外，其他人都在台湾娶了老婆，但有家有室，一点也没有妨碍他们在大陆寻花问柳的兴致。

有时候想想，这也怪那些女孩子自己不争气，见着那些有钱老板，死命地往上贴，在她们眼里，只有钱最重要，享受最重要；尊严尊重这类看不见摸不着的，对于她们都可以标价出售，折换成各种名牌物件，才算有些儿价值。

也许她们口中说的的确是事实，“不趁着年青貌美时抓钱，等人老珠黄了，谁肯给你花钱呀！”她们把金钱的获得，寄予在唯一的渠道上面——或许，这是她们仅有的、拿得出手的交易物品。

“青春原本就是消费品，你不消费，岁月一样消费掉。”小眉很公允地这样评价过。

“对呀，既然这是一生只能消费一次的，所以我就自己消费，绝对不会把这个大好机会拱手让人。”孟沅这样笑对。

“人必自敬而后人敬之”，这个道理孟沅懂，也一直禀持。

***

第一次走进李总的“家”，让孟沅惊诧万分，因为，面前的陈设，完全不符合她对“宿舍”二字的定义，她觉得就算用“城堡”二字，也不是特别夸张。

孟沅知道整个三楼住了不少人，还以为格局跟台庆厂差别不大，就是一道大走廊，两边是那种一间一间的隔断房，但她这一上来，才知道自己的预判是大错特错。

李总的房间是完全独立的一块空间，至少占据了三楼一半以上的面积；而且，其他人的房间都只能从另一侧的楼梯上去，他这块的楼梯仅供他独享。

面前的开间极阔极大，本来这小楼就是生产车间的结构，比起平常住家房子的客厅来，长宽至少是三倍，从门口望过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被木制矮栏分隔开的两个区域，三格踏步，将这一大片空间分隔成一上一下，一小一大两个厅。

进门右侧的应该是客厅，除了常规的沙发茶几电视音响以外，靠墙还摆放着许多玻璃柜，里面似乎有许多奖杯跟装饰品，隔得有些远，孟沅看不清楚，只注意到那电视屏幕格外大，左右两边的音箱也有一人高；左手那个厅略小些，摆了两壁书柜，应该兼作书房，厅当中一张雕花大桌，台面大得可以当床睡，侧手一个美人榻，想必半躺着看书会十分惬意；两个厅的柜子都是一色的红木制，雕龙饰凤，很有些古典味道，但配的沙发却是欧式的，那种非常富丽非常豪华的款式，明黄缎面，扶手上装饰着金色流苏，落地台灯，彩色琉璃灯罩，配衬上现代感十足的电视音响，整个厅完全混搭，视觉效果极富冲击力，初看会觉得得怪异，细看却又感到颇为和谐。

换上底子绵软的拖鞋，孟沅被请进厅中，她不及去观察其他房间，先兴奋得一头冲上小厅，对着那几个书柜眼馋心痒不已，从书脊上看，有不少都是繁体字的，应该是台版或者港版的书籍，她很少有机会可以接触到。

“我可不可以借来看？”她扑闪扑闪着眼睛，甜蜜地望向李总，她现在也会装一装小女孩的烂漫；她听阿红跟她说过，台湾人挺吃这一套，都喜欢那种会撒娇的软妹子。

若不是上回找李总借他的那本《德鲁克管理思想精要》太过艰难，她才懒得扮神扮鬼。

可惜这种假装的烂漫，只一秒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戳穿，李总混迹江湖的时候，孟沅还没开始上小学呢，这点小把戏根本不入他的法眼，他溜了一眼笑得傻兮兮的孟沅，在沙发上大马金刀地坐下来，招手唤她道：“行了，少跟我来一套，你那德性，看见书眼睛都直了？你是在跟空气傻笑吧！先过来喝茶。”

孟沅收起这一副自己都看不上眼的呆萌表情，乖乖过去大客厅。

李总的泡茶功夫看起来十分正宗，台湾茶虽说发源于潮州功夫茶的“小壶泡”，但经过累年发展传承，又经本地无数茶人茶馆的钻研，点滴融入了中华传统美学、佛教禅宗观照，甚至日本茶道慎紧的影响，最终形成了具备台湾地区特色的茶文化。台湾茶艺没有大陆茶艺的热闹繁复，亦不是日本茶道的刻板严肃，它们更注重自身与茶叶、与环境乃至与他人的交流，所以显得轻松舒适，似乎借助饮茶，来让自己与旁人，一同进入一个清净无染的国度。

台湾茶，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更接近于“茶事”，他们是通过饮茶这件事，来与生活环境紧密结合，饮茶本身就成为他们的生活方式之一。

孟沅看着他起势，从洗杯到最终闻香品茗，透着十足的悠闲劲儿，李总的茶具是整套的，从大型的茶船，到茶海茶荷茶则茶巾……一应俱全，脚边的香炉上还焚上香了，一时之间，茶香熏香萦绕一室，闻之沁人心脾。

孟沅幼时听外公摆谈，只记了些茶文化的皮毛，但因为严以宽跟小丁都是爱茶之人，耳濡目染之下，倒也算得上粗通；不过像李总这种彻头彻尾的全方位茶艺展示，还是头一回触及。

李总端起一杯给她，自己执起另一杯来，观色闻香，慢慢细品，“这叫执香捻茶，若再配上‘高山流水’与‘春江花月夜’，或者‘梅花三弄’才够意境。可惜啊，我那张古琴的黑胶碟听坏掉了，八音丝韵余声悠远，才是至境。”放下杯子，他说，“同样是民乐，拿‘十面埋伏’跟‘二泉映月’配这个，就会大煞风景。”

孟沅抿嘴偷笑。

李总继续道：“这是梨山茶，属高冷茶，冲七八泡都不会变色变香，味道怎么样？”

孟沅细观茶色，汤色青嫩中呈些金黄，饮起来口味纯正，鲜香幼滑，竟然略带果香。

“好茶。”孟沅点评道，“杯茶之中自有山林青翠、薄雾清凉，若身伴鸟语花香，入宝山胜境；关键是这茶回味居然微有刚骨，离了女性的柔腻，倒显出男性的醇厚，这种口感我第一次品尝，生如夏花之绚美，别如秋叶之果决，若即若离，可刚可柔，如人生之两面，道不尽的一场风流。”

这番文绉绉的口吻，在别人听来嚼酸，但李总多半会喜欢，这几日跟他亦俗亦雅，她已经摸到两分脉，何况现在正在想法子投其所好，故而孟沅也有几分卖弄。

李总抚掌道，“古人说知音难求，猪八戒这下找到个猪九妹，妙极妙极。”

“我才不要当猪！”孟沅直接顶他回去，“贪吃贪睡不干活，谁爱当谁当。”

“我是猪八戒，你当然就是猪九妹啦！”根本不顾她反对，李总强行要编派这么个角色给她。

对于硬栽上来的帽子，孟沅当然是抵死不干，“想得美！”

“谁刚才还在讨好我来着？”李总故作姿态，左右睨视，“我很容易心软的。”

“真的？”孟沅表示不太相信，但她还是决定试上一试，“当猪不光丑还陋，我当猴子行不行？”

“不行，那就不是我妹子，变成我师兄了。”李总肯定不会上这个套儿。

“我又没说要当孙悟空！”见诡计不成，孟沅悄声嘀咕，“就当个花果山的小猴子还不行啊？排行跟你比那是天差地远的。”

“那要不这样，不当猪九妹，你也可以选择当翠兰小姐。”李总促狭地笑道。

翠兰小姐？孟沅被这话说得一楞，但她脑筋转得极快，立刻就想起来这名字的由来。

《西游记》里悟空收八戒那一回里，高老庄的小姐，闺名就叫翠兰，这是摆明了占便宜。

孟沅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