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6毛主席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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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忘记了白马湖,更忘记了吴天保。那次陪马涛两口子回访乡下,见到了吴家老三吴粮库,才从对方嘴里听到他爸的一些后事。

其实也没多少事好说。吴天保既没发家暴富,也没作奸犯科,属于记者和作家通常不感兴趣的那种庸常多数,比较平淡的故事缺乏者。自茶场承包给私营公司,他回村里务农,连个退休干部的待遇也没捞上,还是被村里女人叫做“猴子”。邻居失了鸡,他就去烧纸符。邻居要办席,他就去杀猪。邻居有小孩病了,他就到处去敲锣喊魂。一旦干得腰酸腿痛,他把椅子放倒,屁股坐在椅背,背脊靠住椅面,说这种别别扭扭的姿势最舒服。一个猴子的尖屁股需要特别的安放。

“怎么就不开会了呢?让我开一下天会塌么?怕我的铜牙铁齿啃烂你乡政府的饭碗呵?”他对乡领导的不满也越来越多,“再不开会,再不学习,再不搞思想,我就把一担谷把这个党员卖了它。”

他的日子看来过得过于寂寞。

算来算去,他最有面子的一件事,是教训过一位局长。那次是他去乡上找会开,觉得美国那旮旯炸塌了两栋楼,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开会的。但他最终没开上会,只见乡长在设宴款待县里一位局长。局长酒量大,气焰嚣张,不一刻就把乡长放倒,把两个副乡长也灌得眼睛发直,于是嘴里很不干净:你们如何这么不经喝呢?几个尿壶,上不得台面呵。几块肉皮,摆不成宴席呵。我是想在税收上照顾你们,但我这酒杯不答应,你们说怎么办?这白马湖也真是太没人了,连酒鬼也没一个……

吴天保从窗外路过,觉得这人骂得好,骂得大快人心,但一听到那人说到白马湖,忍不住一踢门进了餐厅。“说得好,白马湖一没酒仙,二没酒鬼,只剩一点酒精了。四妹子——”他一招手,“来,撤酒杯,换大碗!”

这意思是他要替白马湖来做一回人。局长打量他身上的泥点,还有乱糟糟的胡须和手里一根扁担,觉得自己没必要说话。

“我姓吴,吴不倒,又叫无底洞,随你怎么叫。”

一位副乡长忙介绍:“他就是茶场以前的场长……”

客人对陌生人不感兴趣,看一下手表。“各位,时间不早了,下午三点半局里还有个会……”

“不能走,不能走,没喝好如何能走?”吴天保一掌按住对方,“我们这鬼地方的规矩,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四妹子——”他又喊开了,“去把张医生喊来,把吊瓶准备好,今天不喝出个急症,恐怕是对不住人的。”

局长这才明白自己遇到难事了,不过大话刚出口,一时不好改,加上敬酒者是一个老人,是两手端碗,是鞠躬在先,也不便过于无礼,只好硬着头皮接招。第一碗下去,他还能笑。第二碗下去,他已有点像哭。待第三大碗咕咚咕咚灌下肚,他一脸僵硬,成了个斗斗眼,对吴天保喊“乡长”,对乡长喊“亲家”,起身去厕所却走向了厨房,走了一阵十字步,最后卟嗵一声倒在门外,连眼镜也飞出老远——果真是横着出门了。“我没醉,我没醉,我不怕你们挂吊瓶……”他躺在地上还嘟囔不休。

“开会去,开会去,好好地开。”吴天保搭上一手,帮忙把对方抬上汽车,朝汽车挥了挥手。

人们事后说,这一天县财税局长颜面扫地,威风不再,从此在白马湖抬不起头来,开口要茶叶不再那么海,还同意给这个乡减税。对蔡海伦、顾小佳等一些老知青募来的救灾款,也同意不再雁过拔毛,强征什么荒唐的“营业税”。

乡干部对吴天保感激不尽,送来一箱酒,又接他去县城看大戏,“保爹”“保爹”的喊得很热闹,只是仍然不提美国的两栋楼和老革命们的开会待遇。吴天保后来一提起这事就上火。呸,请我看戏,那也能叫戏?一无锣鼓,二无行头,三无腔调,连皮影和猴戏都不如。台上只有一群小妖精,绿头发,红头发,黄头发,一张嘴就是“爱”呵“情”的,猪油拌白糖,不怕腻死人。个个都像澡堂子里跑出来的一样,脱得身上只留几寸布,还不时下台来逗骚,找这个握手,找那个握手,血盆大口吓得死老鼠。嘿——她们的父母都半身不遂么?如何不操一把菜刀来剁脚?

他发现一个香喷喷的女子已扭到眼前,鞠了一个躬,手里抖动一个装有零散钞票的草帽,分明是索要赏钱。

他闭上了眼睛。

“爱哥哥,别紧张呵,看看我嘛。”

他几乎要发出鼾声。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你别装睡呵……”

他实在赖不过去了,被对方拉扯得没法再装,忍不住脚一跺,睁开眼大喊一句:

“毛主席万岁——”

小女子以为自己遇到了疯子,吓得一伸舌头赶快溜走。周围的人也大惊失色,纷纷探头,指指点点。

他对这种效果很满意,朝空中某个地方看了一眼,目光降落下来后,冲这个点一点头,冲那个点一点头,谢幕的意味明显,负手扬长而去。小儿子粮库追出剧场大笑。“爹,爹,你也真是土,又没人送你上刑场,你喊什么口号?人家同你一样热爱毛主席,不过是你票子上的那个毛主席。”

“太不像话!要省布,也不能这样省吧?以前还好点,顶多是扒开裤子看屁股,现在成什么了?扒开屁股看裤子?”

“不就是娱乐么?时代不同了,你不能翻老皇历。”

“娱乐就是看肉?”

“好看呵。”

“给你天天看又能怎么样?给你们发一个放大镜,又能看出一朵花来?没见过你们这些憨货,看一下,就拍钱。”

这样说来,他似乎又只是对亏本生意恼火。

粮库是个广告公司小老板,在县城置有公寓一套,家境不错,顿顿有酒肉,还是没喂出父亲的老年骚。吴天保也不擅打麻将,在妇女们那里输过几回钱,便恨上了麻将机,老是说中国应该同日本打一仗,最好同美国打一仗,等美国导弹把这个国家打烂了,打成豆腐渣了,大家就好夹紧pi眼扎紧裤头打起精神搞建设,省得去打麻将——否则麻将机还不玩死人?他想串一串门,同邻居商讨一下这样的治国谋略,但邻居都大门紧闭,他楼上楼下转了半天,没好意思敲门,即便鼓足勇气戳一下门铃,但对方只打开一条门缝,防贼一样地上下打量,问他有什么事。

他有什么事?他能有什么事?但不讨饭不逼债就不能来坐一坐,喝杯茶,抽根烟,把扫荡麻将机的问题议一下?大卵子一甩,把全国的歪风邪气扫一下就那么难?

不用说,见对方急急地关上门,他气不打一处来,再次跺一脚高呼:“毛主席万岁——”

邻居肯定更不敢开门了。

老人过日子省惯了。攒下的旧衣、旧鞋、旧瓶子、旧盒子都舍不得丢,要丢就是丢他的命。客人喝剩的可口可乐,他也拿来喝。客人丢下的纸巾团,他也捡来擦嘴,擦完往衣袋里塞。一不留神就盯住路边的垃圾桶细看,似乎那是一个个百看不厌的聚宝盆。儿媳说他这根本不是节约,是存心找病,是拿药费单子坑人。儿子的道理更时尚,说他这是对抗政府扩大内需的政策,阻碍市场经济,无非是想饿死一家家企业,饿死满天下的打工弟兄。最后,这家的一只猫也暗下阴招,大概是恨他打劫鱼骨头,对他从无好脸色,不是尖叫恐吓就是利爪袭扰,有一次还把猫尿拉在他的皮鞋里。

面对人兽联手的全面围剿,他招架不住,只能闭上双眼再来一个绝地反击:

“人民解放军万岁——”

至少把那只猫吓得无影无踪。

他以前就不习惯厕所,眼下更看不上儿子家的抽水马桶,蹲在马桶上吧,又滑溜溜地摔跤,有骨折或脱臼的风险。他只好去附近的菜园里游游荡荡。这一天,他在酒厂后的草丛里提起裤子,感叹县城的乏味,发现几个娃娃贴着工厂围墙蛇行鼠窜,开始以为是小蟊贼,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不敢走大路,是学校里“郊农班”的被“择优班”欺侮。后者多为富家子弟,家里出得起择校费的,有手机,穿名牌,袋装零食不断,还有学校里最好的教师精心执教。其中几个男生被高脂肪和高蛋白喂成了小巨人,又肥又壮的超大型儿童,肉势逼人,趾高气扬,眉飞色舞,滑旱冰时连成一队“开火车”呼啸而过,令其他子弟只能躲闪。在最近的一次群殴之后,郊农班的这一伙小青菜不仅鼻青脸肿,还被对方责令永不得走大路,更不得向择优班的女生吹口哨和抛媚眼,癞蛤蟆休想吃天鹅肉。

“你们老师呢?搓卵去了?”吴天保大为吃惊。

“不能告官。告官就休想在江湖上混。”

“还江湖?你老娘打地洞吧?生了一窝老鼠,连路都不敢走。”

孩子们疑惑地看看他,低下了头,嘟嘟嚷囔。一个挂了鼻涕的娃觉得冤:“我们打不过……”

“打不过?你们是没爪子,还是没蹄子?每餐三碗饭都吃到pi眼里去了?胯里那两颗蛋蛋被鹞子叼走了?”

“我们不会打。”

“不会打?我教呵,师傅在这里呵。”

吴天保的一套“牛皮鳞”拳法已经荒疏,但老底子还在,教孩子们几招不是很难。他着重教了一个侧身护胸,还有一个勾拳连击……其实打架主要是打一股气,照他的说法,实在顾不上了,就上牙齿,扯裤子,吐唾沫,撒泥灰,什么烂招都是好招。几个娃娃学得兴起,相互试拳,精神大振,拉的拉裤带,抹的抹鼻涕,一个个绽开笑脸。只有一个家伙不好好学,老是喜欢打岔:“老师傅,你的牙齿好黑呵。”

吴天保只当没听见。“今天是什么日子?七月半,鬼门开。从今天起,你们不要做人,要做鬼。明白么?”

“明白了!”

“世界上只有人怕鬼,从来没有鬼怕人。哪个要打你们,你们就要打得他们天天晚上做噩梦。明白么?”

“明白了!”

小屁仔还是打岔:“老师傅,你的牙齿太黑了吧?”

一支抗暴维权的起义队伍初步建立。孩子们始而惊异,继而紧张,最后是一派兴奋的欢呼雀跃。吴天保把这些小武士带去理发店,全部剃成光头,据说这样打伤了也好包扎。又买来一堆大馒头,让他们每人吞下一个。“记住了:哪个不敢打,老子就要打他,还要告诉他的父母,不给他饭吃!”

这是他最后的战斗动员。

“耶——”一群小光头凭借大馒头的气势,朝大路上掩杀过去,决心一洗天鹅肉之恨。

下午,孙女放学回家,带回了爆炸性的消息。据她说,学校里一场恶斗,把警察都惊动了。“郊农班的好酷呵,把篮球抢回来了,把旱冰场占领了。他们个个都是光头,都有金钟罩,还有九华派传人掌门哩。我们都看见了,那个掌门仙姑白头发,白眉毛,白袍子,就在学校对面那个啤酒屋里施法……”直到父亲重重抹来一掌,这个小麻雀才住了嘴,伸伸舌头写作业去了。

吴天保听说这些,一声不吭只顾喝酒,继续看电视碟片。据说电视剧里的一个人物,就是他多年前挖坟埋藏的那位将军,因此这片子他百看不厌,虽未看到自己挖坟的情节,还是十分过瘾。唯一的缺点,是将军的几粒麻子,还有一条大狼狗,在这部“电视戏”里竟然无影无踪。

这年冬天,他的左腿越来越跛,脚踝部分还变青和变黑,医生说是什么动脉炎,须截肢以防进一步的坏死。他决不同意,说他以后到阴曹地府还要见娘的,他娘要是问两条腿怎么少了一条,他该如何回答?

拖到年关,他只能架拐杖出门了,但还是一拐一拐在村里转,甚至去一些丧家听夜歌。那一天,他大概喝多了,喝得胸口都红潮一片,兴之所至,情之所迫,也想唱上一嗓子。他一句上板没翻过去,便空张着嘴,目光呆呆地看天,不知呆了多久,终于仰面倒了下去。人们后来说,他是不小心起调太高,把自己的脑血管唱炸了。

依照他生前的交代,三个儿子给他做足了水陆道场,新旧两套祭奠礼仪,鞭炮放了几箩筐。要命的是,丧礼过后不久,几位面生的债主找上门来,有的有字据,有的无字据,但都说吴天保欠下了钱。照理说,吴天保的三个儿子都混得还不错,也还算孝顺,给过老爹不少钱,但谁也不明白他为何还要四处借钱,还要在杂货店和鱼贩子那里赊账。这天杀的老财迷把东西到底藏在哪里了?全家人撬墙砖,翻楼板,拆鸡窝,上房揭瓦,门前屋后到处挖,几乎掘地三尺,除了在棉衣里找到一些卷成小棒棒的小票,在猪栏房一个瓦罐里找到包藏若干硬币的油纸包,其他钱财还是无影无踪。

家人终于在一个柴灶上方的吊篓里找到了几大扎,看上去是原形尚存的钱,但经过柴烟的长期熏烤,成了干透失重的纸灰,几乎一吹即散一触即破。三个儿子小心翼翼连篓子带钱一起捧到银行,但银行职员看了一眼,说这是一堆灰呵,哪是什么钱?

老太婆在他的遗像前怒火满腔,脱下一只鞋子猛击门槛,每击一次就骂一句:“你无聊呵,你缺德呵。这年月一不逃荒,二不打仗,三不吃公共食堂,四不搞阶级斗争,你藏你娘的肠子肚子肺呵?你害了我一辈子,当死鬼还要害我呵?你那些东西到底藏在哪里?你说!你快说!你说不说?你不要在我面前装死。我追到阴间也要揪死你,掐死你,一屁股坐死你。老娘要踩住你的两头打中间,要把你吊起来一天打八遍,你这个死猴子呵……”

只有几个小孩好奇地听她骂。

日子久了,孩子不见了,只有三五只鸡远远地听她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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