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7扯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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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再次离开小说主线,拾取一些记忆碎片,比如“秀鸭婆”这个绰号,一个我刚才重新想起来的人。

我常常猜想,上帝大概是不读小说的。因为我独自一人靠近上帝时(就像现在,在深夜的键盘前,在远处有轮船低鸣之际),心中闪烁的更多是零散往事,是生活的诸多碎片和毛边,不是某种严格的起承转合。

对不起,我的写作由此多了很多犹豫和混乱。

这个秀鸭婆眼下就坐在我面前,提到的一段婚礼胡闹,倒是让我略有印象。当时是婚后第二天吧,大家意犹未尽上门起哄。姚大甲用一个陪嫁的马桶罩住他脑袋,整得他两手困于糖果,腾不出手来摘马桶,只能瓮声瓮气地喊:“憋死我了,憋死我了……救命呵……”那样子实在好笑。

大甲乐颠颠地强令他交代洞房勾当,否则要剐掉他的裤子。他死死抓住裤头,一个劲地央求:“我讲,我讲。”

有人不耐烦,“那你就快讲!”

他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自己无处可逃,才吞吞吐吐地说:昨天晚上见她眼睛翻白,全身出汗,以为她会死了……后来才晓得,那是她喜欢……

大家一片浪浪的大笑。

他乘机逃出摩掌,跳到远处,一脸涨红。“你们这些城里崽……好拐呵,好拐呵,好拐呵……”一时竟骂不出别的什么话。

新娘子正巧挑水回家,见新郎叫骂不已,又听到众人大笑,猜出了什么,一张粉脸羞得通红,放下担子就跑,洒了好多水在青石板上。

这以后的故事是别人告诉我的,还有一些是经别人提示,我从遗忘中慢慢打捞出来的。是茶场里盖仓库,还是盖宿舍?反正都差不多吧,这位队长去梁上钉檐条,一脚踩空了,从梁上栽下来,砸在一堆乱砖上,据说把男人的东西砸坏了。坊间的传说是,从此他很少回家去,有一天走进家门竟发现老婆抱住一个汉子在床上打滚,脱下的衣服丢得满处都是。要不是狗叫,把床上人惊醒,他当时进退两难,羞恼万分,竟把自己一张脸憋出了猪肝色。他后悔自己回家来取棉衣。

他老婆倒是大方,下床整理衣装和头发,把衣服递给野汉子,等对方穿戴好,还当着老公的面送野汉子出门。她回来后一声不吭,做好了饭菜,自己却不吃,收捡了几件衣物,抱孩子出门去了娘家。

村里几个后生劝他去把老婆接回来。他眼睛红红地说:“没用,没用。她身子回来了,心还是在外面。”

有人怒气冲冲,鼓动他去把那个狗婆子打一顿。

他抹了把脸,“这事怪不得她,只怪我。”

他变得沉默少言,只是一说到儿子就津津乐道,十分陶醉,眼中透出明亮的光辉。据他说,那个小崽子还不满两岁就能抓笔写字,虽然满纸都是天书,但一个格子里画几下,很有章法似的。

他也惦记两个妹妹。大妹三岁那年,小妹出生那年,因为家里穷,又因为阴阳先生算出了两个命该过继的八字,被父母一起送给别人。父母去世以后,他常常买上几尺布和一包点心,翻过大王岭去看妹妹。两个妹妹一见他就哭,抱住他久久不放手。她们又黑又瘦的脸,结成麻绳一般的乱发,冻得满是血口子的手背,还有补丁叠补丁以至结一大团的棉裤裆,让当哥的心痛如割。每次回家时走到避人处,看到山坡上那两个小黑影看不见了,溶化在天边晚霞里了,他就泪如泉涌。

三十岁那年,他去给父母上了坟,然后来到两个妹妹的继父母前,卟嗵一声双膝跪地,前额砸在地上,“对不起,我要把她们带走。”

妹妹的继父母相互对视了一眼,不好说什么,只是请他起来。“也难得你当哥的有情有义,不过这七八年下来,不算我们两家说妥的三担谷,我们就算是养两只羊,也要吃掉成山的料吧?就算养两只鸡,也要吃掉一船的谷吧?”

“你们放心,我决不让你们吃亏。你们说多少,就是多少。”

“这不是小数,你再想想。”

“不,今天你们不答应,我不会起来。”

双方后来商议的结果,是当哥的拆了两间屋,加上东讨西借,凑足了二十担谷的钱,总算把两个妹接回了家。

就凭这一条,不管他如何戴绿帽子,但村里人说起他还是翘一根拇指。不管他婆娘如何浪,如何野,如何伤风败俗,村里人说起她也没太多恶语。因为夫妇俩硬是把两个妹妹养大,让她们补读了几年书,还给小妹治好了癞子,把她送去省城治好了眼疾。待她们成人,哥嫂俩分别给她们备一份嫁妆,一大柜,一中柜,两挑箱,四床绣花被,把她们打扮成镜子里的两朵花,风风光光嫁了出去。人们说,两个妹妹出嫁时都是哭得昏天黑地,哭得送行的女人们无不撩起袖口或衣角暗自拭泪。

秀鸭婆为此欠下了不少债,包括一位堂叔的钱,利滚利,三年间滚成六百多元。这位堂叔几乎引起乡亲们的公愤,但秀鸭婆一直认账,坚持还完了最后一分钱。堂叔是一位孤老,死后还全靠这个侄子送终。他又出钱又出米,力排众议,到处张罗,坚持要为堂叔“做七”,圆圆满满地完成了七天奠礼。“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不管怎么样,他是我叔。”这是他事后对乡亲们的解释。

我不久前遇到他时,他已经老了,还瘸了一条腿,已不能上房干活,只是帮儿子看守一个煤气站,卖罐装液化气的那种。遇到生意清冷,他就在屋后的湖边钓鱼。

他淡淡地说:“草木一秋,人生一世,这日子过得太快了。”

“梁队长,你这一辈子可不容易。”

“也没什么,大家都一样。”

“有些人不会这么想。”

“做好人,当然是要吃亏的。”

“是这话。”

“有时候,会觉得很累,也没什么意思。”

“我相信。”

“一天天扛,总觉得自己扛不下去了。”

“人都没有铜头铁臂,都不是神仙,都有扛不下去的时候。”

“你会不会关虾子?”他突然换了个话题。

“梁队长,我想起来了,当初就是你挑一担行李,送我到公路口……”

“白露一过,虾子就肥了,就呆了。”

他好像有点耳背,根本没看到我的惊讶和激动,只是冲着我笑了一下,再次把鱼钓甩出去。我久久地凝望水面,凝望水里的青山倒影,水里的白云和蓝天,还有一只无声飞过的孤单白鹭。

捡块石头来烧火呀,

筛子渡客好过河。

白菜长得藤满坡呀,

一只茄子挤破箩。

两条蚯蚓比大腿呀,

三个虱子比耳朵。

四个和尚来打架呀,

头发都成野鸡窝。

我爹满月我陪客呀,

回家我娘生外婆。

扯根茅草三围大呀,

吊起太阳往回拖。

白云割下腌酸菜呀,

抓把星宿下油锅。

王母娘娘来洗碗呀,

玉帝帮我把背搓。

……

这是湖面上一些农民“赶鱼”时唱的《扯谎歌》,我以前听过的,梁队长也唱过的。干这种活多在秋天鱼肥之时。农民一撒七八条船布开阵势,在船上用木棒敲击船舷,敲出日夜不息的“蓬蓬蓬”和“咚咚咚”,把鱼轰赶到湖库的某一角落——其他伙计正在张网等待的地方。他们敲得兴起,便敲出不同节奏,一重一轻的两拍,一重两轻的三拍,一重三轻的四拍,如此等等。切分音符中似有敲击者的醉态,有湖岸的此起彼伏、跌跌撞撞以及某种浪荡轻浮。慢板和散板中则似有敲击者的愁容,有恍惚和遐想。人们总是把水面上的月光敲得叮叮当当琳琅满目,不知今夕何夕。

梁队长说过,赶鱼就要这样唱,把鱼唱得颠三倒四傻了一大半,它们就会自投罗网,不用打鱼人太费手脚。

他是一个同鱼说得上话的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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