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岁前后的日子是在一个远离城市的军训基地里度过的，想想竟已过去了十几年的岁月。

大一学期考试和我的初恋甫一结束，几辆即将被送往养老院的加长古董公交车就开进了学校，在晨曦微露时分停在操场上牛喘着。我们这些在学校里混了一年光阴的人，不论男女，都穿上不辨性别的绿色军服，踩着烤箱一般的胶鞋，扛着装得鼓鼓囊囊的五颜六色的编织袋，像将被贩卖的驴子般，不情愿地挪上那些老爷车，然后挤在一起，忐忑不安地望着外面被朝霞染成低俗红色的天空，猜想着自己不能揣摩到的归宿。

老迈的公交车得了帕金森症般全身乱颤着开出了城市，那一刹那间我嘴里忽然干渴得要命，就像孤零零抱块木头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的人，迫不及待地需要淡水。然而我的大脑似乎根本没有被前途未卜的心绪影响，像往常一样，程序性地、极其准确和适当地给自己选取了饮料——冰红茶。

孰料老爷车竟现出神行太保的本色，跑了十几里之后，状态大好，发动机的声音都清亮了许多，“吆嗬吆嗬”唱着号子，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跨过奔腾的某河某江，一头扎进了一个远离尘嚣孤零零阴森森的庞大院子里。

我随着其他驴子们驮着包裹跳下车来，见到第一个身穿军装的士兵就问这里有没有小卖部。

“当然有。”他不屑地看我一眼。

“有冰红茶卖么？”

“想什么呢！有绿豆汤喝就不错了！都到什么地方了还挑挑拣拣！”他金刚怒目地瞪着我骂道。

后来果然证明了我不得时哉，在那个兼有阿富汗货品质量和纽约物价水平的小卖部里，根本就找不到冰红茶的影子。

我的军训生活就这样在失望中开始了。

不过和其他同学比起来，我的军训还算轻松，但是极其无聊。由于有心脏疾病，所以校方给了我免训的待遇，训虽可免，军旅生活还是要过的。所以每当白天其他同学去远处操场训练的时候，我只好一个人呆坐在营房里，这里没有电脑，没有电视，没有书报，但凡能想到的交流工具一律全无，有的只是蟑螂和苍蝇。于是我每天不道德地祈祷有同学中暑或者患痢疾，好能养病休息，陪我说话。可偏偏那一届学生个个像刚下山的豹子一般健壮，我的期冀日日落空。后来想想也是，在唯物主义的军营里面，神灵或者上帝大概是不愿光临的。

我只好漫无目的地在基地空旷的大院里散步，顶着炎炎烈日，蓄着乱七八糟的胡子四处晃悠。每当此时我就想起几天前和第一个女朋友分手的情形，心痛得如同刀割——因为我们一直没有弄清为什么要在一起，直到分开之后，这个问题也毫无答案。我咬着嘴唇，仰头看天。

由于远离人烟，这里的天空蓝得骇人，就像深不可测的贝尔加湖水一样，幽邃凛冽，让人刚看一眼就浑身乍起鸡皮疙瘩。这个院子相当之大，光给男生居住的整整齐齐的营房就有十几排，此外还有大小操场、从未开放过的俱乐部大楼、女生居住的宿舍楼、军官宿舍、大小食堂、小卖铺、早训场、医务室、广播站大楼、鱼塘、水塔，反正社区中应有的东西，除了幼儿园，一应俱全。出了院子西面的拱门是一片白杨林，一条柏油路穿过林子，延伸到另一个拱门里，那个地方就是军训的主操场和靶场，想必现在学生们正在那里挥汗如雨，痛不欲生。

罢了罢了，痛不欲生的倒应该是我才对，每天早晨同学们喊着“一二一”的口号一撤，偌大的院子立刻就变成空城。而我就像原子战争之后侥幸逃脱的人类独苗一般，在空无一人的世界里游来荡去，不得其所。我只好花了半个下午沿着院子走了一圈——这里高墙树立，上面还架着密密麻麻的铁丝网。高墙对我来说并无所谓，但是上面的呲着乌鳢一样尖利牙齿的铁丝网叫我着实害怕。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发现了一段没有铁丝网的墙，这个地方在院子西面，隔着鱼塘，是被高高苇子掩埋起的一个偏僻角落。墙体比别处稍高，而且迥然相异。别处的墙都是崭新的红砖砌成，唯独这里还是泛着白碱的老旧青砖。我扒住砖缝，用力抠了一下，砖体很快便有些松动。不错不错，我心满意足地拍拍手上的土，以后如果想溜出去的话，这倒是一个好途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