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无言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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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的结局

(一)

这一年春节我没有回哈尔滨。而是和民工们一块儿在这座“黑瞎子沟”里,度过了跟平日没有任何两样的那个寂静、萧条的春节。没有鞭炮声,没有欢庆声,只是灶房给民工们多做了几道菜,菜汤里多了几滴油水而已。

在寂静的山林里,与无言的大山为伴,我也渐渐地变得沉默起来。

除夕的那个夜晚,我望着天上那些赤裸的星星,可怜巴巴地挨着冻,瑟瑟地发抖着,它们看上去离我那么近,好象一伸手就能把它们摘下来似的。从它们那似眨非眨地眼睛里不难看出,为了发出这些光,它们付出的代价太高了……

转过年以后的二月底,艰苦的清林任务总算完成了。民工们一个个归心似箭,像是经历了一场残酷战斗从战场上归来的战士,带着皮肉的创伤和对家人的思念,穿着被树木的枝丫撕碎划破的棉袄下山了。只有我一个人此时仍然依恋着平静的大山和那一片片寂静的山林。

第三天上午十点钟,全体清林民工都按着公社的通知,到公社参加清林总结会。想不到我在那座小镇又意外地见到了美玲,当时我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

不知道她是怎么听说我们今天要来开总结会的,看样子她是知道我要来才特意在这儿等候我的。

她明显的消瘦了许多,两只眼睛深陷在眼窝儿里,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像暗淡下去的火焰。原来鹅蛋形的脸庞也凹陷了,两条辫子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肩头,神情哀怜而憔悴。我见了她心里一阵难受,但还是努力把这种感情限止到使她难以察觉的程度。

她把我拉到一边说:“我有个急事儿想跟你说说,你帮我拿个主意”。我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困难,抬起头急切地等着她说出来。美玲犹豫了一下,四下看了看才说:“家里给我订亲了。”声音小得只有我才能听得见。

“那挺好啊!是哪儿的小伙子?”我不自觉地脱口问道,心里同时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可我不愿意。”她抬起头来,带着一种惊讶和失望的表情瞅着我。

“这事儿由你自己拿主意,别人……”我随便地回了一句。

“我妈她们已经收了人家的彩礼,我……”美玲说着难受地低下了头。

我也恨自己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见她一下子扭过身去,用两手捂住了脸。她这一哭,我的心更乱了。过了一会儿,她用手绢擦去了泪痕。她想了想说:“过一会儿我再到会场去找你。”说完便扭身向小镇的东头儿走去了。

清林表彰总结大会开始了。我坐在会场小俱乐部靠近窗户的一条长凳上,为的是她来时我一眼就能看到她。约摸半个多小时以后她来了,我离开会场走到公社的当院儿。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一把塞进我手里说:“你看完信就明白了。”说完又转身走出了公社那个拱形的门洞。我站在院子里紧张地把信看了一遍,却一下子被惊呆了。

原来自打她从县里回家以后,她的爹妈为她的事可真着死急了。老人听着村里人那些闲言碎语,脸上实在是挂不住面子。尽管他们了解自己的闺女,可谁又能架得住那些谣言的风传呢?老两口儿开始盘算着赶紧给闺女找个主儿,最好嫁得远一点,也免得日后惹出麻烦来。

其实,美玲这次从山上演出回来,就看出了爹妈的这桩心事。

一天吃过晚饭,母亲把她叫到一边儿,问她到底在县里出了什么事,怎么好好的说打发就让人家打发回来了?美玲凭着自己的性格和良心,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向母亲交了底。她没有掉一滴泪,可当妈的听了却控制不住了,泪珠子成串地从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淌了下来。半天,老人擦干了眼泪,才长出了一口气说:“咳,当初你就不该去呀!要我说,压根儿他们就没安好心。行了,打这往后咱也别那么心高了,你也不小了,找个婆家消消停停地过日子得了,也让我和你爹跟你少操点儿心。”

听母亲说完,美玲抬起头,看着妈妈的脸说:“妈,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们两个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就行了,我的事你们不用为我操心。”

“你回来这阵子,带回来不少闲话呀,你就……”

“妈,嘴长在人家鼻子底下,谁也管不住,我坐的稳,行的正,谁爱咋说就咋说去吧。”

“你也不小了,也该为自己的事想想了!”

“妈,这事儿,你们就别替我操心了,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到时候我领回来让你们看看。”

“听这话你是心里有了?是不是拉拉屯儿那个哈尔滨青年?美玲啊,这我早就听那帮丫头们哄哄过,听妈句话吧,啊?那可靠不住啊!城里人有几个能瞧得起咱庄稼院儿姑娘的?还不是像你们那个牲口馆长似的?再说了,城市里的人要不是因为犯错误,上咱这‘兔子不拉屎’的穷山沟儿来干啥呀?”

“妈,你不了解情况,就别乱说了。他们这些知青可不像你想的那样,人家一个个都是有远大理想的。”

“你可别听那个,啥理想不理想的,下了乡在庄稼院儿再有理想还能出息到哪儿去?就是往后真有了机会,人家还不往外飞呀,到那时候把你扔在乡下,那心可让我跟你爹俩咋操啊?”

向来不惹老人生气的美玲,见一时无法说服母亲,只好不再吱声儿,任凭母亲一个人唠唠叨叨地说个不休。

(二)

那一天,邻居老张家来了个远房外甥——一个满脸胡茬子的二十七、八的大小伙子。说是在山里山外捣腾小买卖的,每年收入能顶几个壮劳力。老张家找来了村上能说会道的老媒婆,在美玲爹妈面前把两个老人说得甭提有多高兴了。老俩口琢磨着,这可是个有钱的主儿,这年头还真不多,虽说这“投机倒把”的名声不大好听,可到底是比在庄稼地里“顺垄沟儿找豆包儿吃”强得多,起码过日子手头儿不缺钱花,咱闺女嫁过去遭不着罪。虽说现在是新社会讲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可也不能自由得没了边儿,爹娘的话总不能不算数。于是,在人家留下超出当时“行情”一倍还多的彩礼以后,两个老人竟高兴得有些晕头转向了。也不找美玲商量,就把闺女的婚事订了下来。美玲知道了又气又急,白天、晚上灌进她耳朵里的全是爹妈还有媒人喋喋不休地劝说。

她终于病倒了,一连几天高烧不退。今天一大早,她强挺着带病的身体坐马车来到镇上的卫生院,打算看完病在二姨家里躲几天清静,顺便再让二姨劝劝爹妈。没想到刚到镇里,就听说公社要开清林总结会。

“啊,他们下山了?”她在心里琢磨着,似乎我的到来又让她有了逃避这场婚事的主意。所以,她没有去卫生院,就在小镇西南门儿的道口等着我。可能是她羞于直说,于是就直接到东头她二姨家,一口气写完了这封信才又赶紧来到会场找我。

她在信里写道:“……我就是死也不能嫁给那个人。我妈说收了人家的财礼,我就成了人家的人了。下个月底,人家就要下山来接亲。现在,我已经成了笼中之鸟,走投无路了。我相信你是个好人,我的心早已和你连在了一起,无论有什么风浪也不会动摇。我理解你的处境,甘心情愿地为你分担所有的压力。你要是真的爱我,以前跟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那就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你要珍视我们的感情,不要背家庭出身的思想包袱,对幸福我有自己的理解。第二,求你带我到哈尔滨去躲一段时间,让他们找不找我。一切后果由我顶着,你不要怕,等事情过去以后再说。因为我现在实在是无路可走了,到时候他们来人娶亲,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两天我就住在镇东头儿的二姨家。对我的要求,你要尽快做出决定,最好是明天……”

看完了信,我心乱如麻不知所措了。我无心再回到会场开会,便稀里糊涂地返回到知青点儿,连午饭也没吃几口。晚上,我迷迷糊糊地一夜也没有睡着,苦苦思索着应该怎样给她一个答复。

凭我这种出身,能配娶美玲这样的姑娘吗?就是真的娶了人家,又怎么能给她带来幸福呢,难道她受的磨难还少吗?可是,她在信中讲的“我死也不会嫁给那个人”这句话,却像幽灵一样时时敲打着我的心,我似乎预感到一种不祥的事情将要发生,我再也耐不住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冒着雪花赶到了镇上,按照她指给我的地址,找到了她二姨的家里。然而却意外地得知,美玲在昨天夜里已经被送进公社卫生院抢救了。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子大了起来,扭头就朝卫生院方向跑去了。

听医生说,美玲得的是败血症,目前只能尽最大力量抢救了。美玲的表哥已经骑马给她家里送信儿去了。

在小镇卫生院简陋的病房里,美玲昏迷不醒地躺在病床上,药液从滴瓶里一滴一滴地顺着滴管流进她的血管里。昏迷中的美玲,口中不时地发出轻轻的呓语。

我坐在她的病床边,无法止住自己的泪水。我俯在她的头上轻轻地叫了她几声,想不到她两眼竟然微微地睁开了一道细缝,嘴唇微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声来。我把脸轻轻贴在她的额上,泪水顺着我的脸流到了她的面颊,我对着她的耳朵温柔地说:“美玲,你说的事我答应你,等你病好了咱们就走,你听见了吗?”她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又回到了昏迷状态当中。她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又一次抽搐了,医生立刻又开始了紧张的抢救。她终于又醒了过来。这次,她像清醒了许多。两眼大睁了一下,像是要问我什么,我急忙稳住她,把嘴贴近她的耳朵,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她大概是听清楚了,脸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容,头微微地向我这边转动了一下,我将额头贴在她的嘴上,只见两颗硕大的泪珠从她的眼角处流了下来。然而,这却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次微笑。

下午两点左右,她到底还是走了。一个二十三岁的花季少女,带着屈辱和抗挣,也带着憧憬和希望,无声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以后的日子里,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镇上又遇见了美玲的二姨。老人像是安慰我似地给我讲了下面这个荒诞而又宁人的故事:自打美玲走后,她妈就整天哭得死去活来的,悔恨自己让财礼迷住了心窍,害死了自己的闺女。那天,村上来了一个算卦先生,她把美玲的生日时辰报了上去,那先生掐算了一阵子,说这闺女是“真花姐”,不能谈婚论嫁,一旦订下婚姻,也就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我听完了以后,心里倒是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因为这样,反倒会让我的心灵安宁了许多。

粉碎“四人帮”以后的第二年,县文化馆的那个馆长也因强X女演员而被法办。在审讯当中,他交代了对美玲进行eiie并打击报复的罪恶事实。然而这一切只能是对美玲在天之灵的一种慰籍,其它一切都为时过晚了。

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美玲笑盈盈地向我走来,她说她那里很安宁,人们都不分什么阶级成分,和睦相处,没有尔虞我诈,也不搞大批判。她的才华得到了发挥,整日赋诗吟唱……

我要向前靠近她,刚一迈步,一下子就“掉”下来“摔”醒了。可是梦中的情景却历历在目。她找到了幸福和安宁,我也该放下心来走自己的路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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