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暴肆虐的痛苦中，缓缓回溯的残损的意志。滞重得仿佛漏气的呼吸间，我感受着来自全身上下每处筋骨的剧烈疼痛，那不仅仅是吃了暴怒的一击，更是被以炮弹般的速度砸到地面的杰作。

如果不是我身后的风姬在关键关头为我格挡了一下……或许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吧。

诡异血色沁在边框的模糊视野，我隐约地看见天空的彼端以倒影的形式和我针锋相对的诡异城池，以及静静地站在我的面前的，高傲的巨人身影。

“哎呀哎呀，竟然没有直接杀掉呢……是不是还没有从长眠中完全恢复啊，赫隆大人。”

尤娜蒂斯唯恐天下不乱的嘲弄声。她紧紧地扇动着单侧的黑翼，叉着腰凌立在半空，歪着头嘲笑着我此刻的狼狈。

“咳咳——”我想说话，却发现从口腔中喷涌而出的只有浊重的血液。勉强还能动作的手肘撑在地面之上，想要控制身体站起，然而刚刚有所行动，腰肢和胸腔便传来了针刺的痛楚——不知道断掉了多少根肋骨。

“送死。”面对我苍白无力的挣扎，那个黑色的男人甚至不想要对我发起攻击，仅仅是以眼角的余光掠过我满是灰尘的脸，便轻轻一跃回到了空中。

……什么啊。

原来我连同他们战斗的资格都没有啊。

即使已经下定了决心，即使曾经在她的身边，那么近那么近的地方欣赏着她精湛的表演。

但是我永远也不是她，永远也无法担负“女主角”的责任，也永远也无法……实现我自大的诺言。

对不起……我尽力了。

眼泪混杂着血液和灰尘嘶哑在脸颊的绝望里。

——薇萝。

“他不愿意教训你，我却不介意在你的身上浪费一些时间。”代替直接回到半空中，也不出手，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混乱的战场的*在我身边的，是手持黑色长鞭的尤娜蒂斯。

“我可是还记得呢，你们曾经带给我的痛苦和羞辱。不，应该说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呢，这样的感觉……向来只有我施加给别人，从来没有人可以这样对我。”

修长的指甲，仿佛鸟禽摄取事物的利爪，轻轻地在我的小腹上划出一道纤细的血线。

“呜……”

连挣扎都做不到，我轻微地痉挛着身体，紧紧地握紧双拳，竭力地忍住眼泪的留下。

不管是怎样的痛苦，怎样的绝望，这也就是最后了吧……

到头来谁也没有拯救，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救赎。同那个人的相遇，冒险，悲伤和幸福，仿佛只是一场长长的，长到连自己都信以为真的幻梦罢了。

而现在的伤口，也不过是潮溺于梦的深处，只有心能够感到的幻痛罢了。

不信你看，视野遥远之处，那仿佛地狱般森严的倒影之城。现实……怎么可能会是那个样子。

“让人直接就这样死去可是太便宜你了呢。我要慢慢地折磨你，不是你的幻影而是你真实的身体，在那个突然变成了缩头乌龟的少女的面前……”

苍白细腻的手心，温柔地擦过我的腰侧，仿佛是在欣赏着即将沦为珍肴的菜品原料。从肉体直接牵动灵魂的瘙痒，我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即使嘴唇沁出鲜血也在所不惜。我不希望在她的面前屈服，更不希望她所说的一切成为现实。

薇萝她……才不是缩头乌龟！

在我的灵魂深处，爆发出那句震彻脑宇的怒吼的时候，迷蒙的视线里，猛然瞥见了站在尤娜蒂斯的身后，一对白皙到刺眼的长腿。

那是不盈一握的纤细，本该脆弱到连支撑躯干都有些吃力，却一反预想地在高跟鞋上站得笔直，仿佛那就是支撑着行将倾覆的晦暗世界的，最后的立柱。

立柱之上，劲风之中微微飘扬的纯白色裙摆，仿佛亭立于世界之外般不染纤尘，只有隐约可见的裙袂下的如玉的大腿上，仿佛残留着逝去的美丽一般让人凭空失落的瑕疵。

……是我眼花了吧。

一定是我不受控制的情绪将整个意志的宫殿冲垮成了残垣断壁，以至于在幻痛之外又产生了幻视吧。

那，如果真的要将一切都归结于幻觉的话……

现在的我是不是又幻听了呢？

“去死。”

平静如水，却因为极端的简洁而变得凛冽的声音，就仿佛以极快的速度搅动空气，凝聚如刀。然而，即使只是这样一块断片，我却依然能够清晰地判断，并非理智，而是由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来自灵魂深渊最底层的冥冥律动——

就像仅仅是看到她的双腿，便能够认定她的存在一样。

因为，她早已经不仅仅存在在现世。

更如同无法拔除的病毒般，深深地盘踞在我的心底。

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一个温柔的暴君，独裁的台柱。在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机会给我表演，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只能在自惭形秽的心理中敬慕她的完美。

而唯一不同的是，她会在每一次谢幕的时候走下台来，轻吻拥抱的，只有我。

并未如世界彼岸的绝艳之花那般绚丽盛放，而是深深地收敛，就仿佛是在配合着从居高临下地说着标榜正义的言语，到仅仅以简单的两个字决定命运一般的角色性格转变——

就这样，将一切都凝聚为纤细的血线。

“什——”

前一刻还趾高气扬地侮辱着我的尤娜蒂斯，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她不敢相信。不说她了，就连我也不敢相信。

仅仅是在宣告死亡的下一个瞬间，她便被那道近乎不可视的血色长线，从背后贯穿了眉心。

第二次的，我看见尤娜蒂斯的身影在浓稠的黑暗包围下，仿佛被快刀裁剪羽翼的鸟儿一样，从眉心的伤口出开始溃散，在短暂的几次呼吸中彻底化为粉末，随着横越战场的肃杀之风，彻底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而这一刻，我终于能够维持着上一个瞬间的呆滞，既感动又恐惧，既狂喜又悲恸地，注视着那个少女绝美的面容。

她也在注视着我。

用她那，浅到无法从白色中辨析出蓝的清雅双瞳。

卸去了幻瞳，又因为憔悴而在眼睑之下留下了阴翳的她，看来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到曾经那样一眼倾城的绝艳了吧。纤瘦苍白的面庞，轻轻抿住的珊瑚色双唇，以及那轻轻拍打在额头之上的，浅到让我觉得陌生的蓝色长发。

虽然迎来了一种说不出口的失望，但是，没错。

她当然是她。除了她，再也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够在这一刻给我救赎。

薇萝妮卡·甄妮斯。

永远回不到过去，却以新的姿态，新的方式保护着我，保护着这个世界的——

普通的少女。

“我回来了，艾雅。”

轻轻嗡动的嘴唇。我呆呆地任凭她的手臂穿过我的腋下，将我从碎裂的地面上揽入怀中。

单薄的连衣裙下，她的身体纤弱而冰冷，和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的，毫无让我尴尬的多余动作，仅仅是单纯地拥抱着，将手攀在我的蝴蝶骨，将憔悴的下颌放在我流血的肩。

“对不起，来晚了。”

“不……”

明明到现在也还处于混沌的茫然之中，然而眼角却早已经不受控制地擅做主张，催促着在眼眶里来回打转的眼泪无声的滑落。

“不，不晚，一点都不晚……永远都不晚，薇萝。”

再然后，我的嘴角重新展露出消逝了好久好久的，发自真心的笑容。

“欢迎回来，薇萝。”

或许是因为一直以来强迫着自己扮演一个永远也无法成为的人的缘故吧，在耍着小性子罢演的主角，以一种说不出好还是不好的全新姿态降临的时候，那种瞬间的如释重负险些让我直接瘫倒在她的臂弯里。

原本阴翳的天空，在此刻突然也变得亲切了，就连和我的内脏自相残杀的断裂的肋骨们，此刻也仿佛露出了暧昧和欣慰的笑容。

是啊，我或许应该感谢你们，感谢把自己逼到绝路的自己。

如果不是这样，我或许永远也无法再和薇萝这样相见了吧。

并非以少女钦定的副官，破晓者的一员，代理静空领域守护的身份，而是单纯地以“薇萝的艾雅”的身份，被她温柔而无言地拥入怀中。

“全军听令，强袭阵列立刻加入战场剿敌，重装部队保护弓箭手形成包围圈，一边对付这里的敌人一边警戒好天空的援兵！以芙兰女神和极乐鸟的眷顾起誓，我们必须要守护住千流城，守护住我们最后的家园！”

远处的地方，柯赛特沉重激昂的声音。在她的指挥之下，我第一次听见了能够压制住阴影者疹人咆哮的来自战士的怒吼。

“我去，竟然冲到家门口来送死，可别怪我肖特大爷不客气了！”

“为卡托和希洛尔报仇的时间到了，这一次一定要杀得这群渣滓片甲不留！”

援兵……终于等到了。

我的手指紧紧地抓住少女连衣裙的系带，终于忍不住展现出全部的脆弱，在少女的怀中泣不成声。

“我……我做得不错吧，薇萝……”

“……”

“虽然连你的一万分之一的优秀都达不到……但是，艾雅真的尽力了哦，艾雅已经为了薇萝，竭尽全力了哦……”

“你做得很好，你做得远远比我要好，艾雅。”

少女淡淡的苦笑声，明明就在身边，却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世界里飘遗到我的心底。

我知道，这是她一直以来隐藏着，不让任何人见证和读懂的真实。

“是的，我自恋，自傲，自满，自欺欺人，明明谁都无法保护，却要肩负着保护所有人的责任。是的，我明明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我却因为自己的私情，因为错误的判断一次次地将我最珍视的人陷入险境。因为我的过失，我的同伴们离我而去，我的世界也面临倾覆……但是，这一切都不是我最为愚蠢的地方……”

“薇萝……”

“我最愚蠢的，是我竟然因为失败而开始怀疑曾经的自己，因为失败而想要逃离。是啊，我犯下了那么多的错误，但正因为如此，我才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弥补，正是在这样的绝望中，我才必须要站出来，挡在所有人的前面——这一点，你比我清楚很多，所以你比我做得更好，艾雅。”

“感谢你……如果不是你的失望让我惊醒，或许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无法面对真正的自己。能够和这样的你相爱，真的是太好了，艾雅。”

我听着她平静而温柔的话语，眼前闪过的却是那个夜晚她脆弱悲戚的神情，那个仿佛一碰即碎的像玻璃一样的少女，薇萝妮卡·甄妮斯，她从来都不是神话传奇中的那种主角，她只是一个和我们一模一样，却比我们更加热爱这个世界的普通女孩罢了。

但是，正是这样的薇萝，才是剥取全部虚伪外皮的，真正的她。我爱着薇萝，所以就连她的犯错，她的恐惧，她的脆弱也必须一并爱着，只有这样，我才能够成为她唯一的那个爱人吧。

——只有我站在她的身旁，她才能看清自己。

这一刻的我，终于在风干成盐粒的眼泪中，明白了自己的价值。

并不是距离最近的观剧者。

而是这出戏剧的中心，那面只属于公主一个人的镜子。

“呐，艾雅，还能动吗。”

“啊哈……虽然有些勉强。”

但是如果是薇萝的邀请的话。

“那么……”

我又怎么能够拒绝呢。

“是时候去和暴怒做一次了断了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