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太平日,太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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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点也不喜欢陆游的诗。他留下的那豁啦豁啦一大堆诗词遗作里,有一首写夏日风光的,很不主流,偏偏让我印象很深。“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小时候看的诗词鉴赏辞典里说这首诗是陆游在说反话,嫌皇帝不重用他不给他北定中原的机会,我大大不以为然的想,切,就不许一个天涯浪子仕途漂泊人海浮沉以后有那么一会会时间不想以家国为己任,只想太太平平在青翠的初夏绿色树影里安宁片刻吗?就不许人家坐看云起时欲辨已忘言何以解忧唯有踏踏实实过日子吗?

人到中年,尤其对踏踏实实过日子有深切的渴望。陌上花开,缓缓归时,可以看见孩子奔跑,老人健在,自己跟岁月无惊无扰,到点睡觉,按时吃饭,平凡到淡出鸟的生活比树叶还稠,就这样又过一天就好。不用大喜,只要没有大悲。无风无浪,无色无香,我简直不能相信这话是经常宣称“烂命一条,爱谁谁”的我写的。原来人到中年,不用经历什么大事,该变的,自然就变了。

早上一起床就不舒服,头晕眼花之际拿起手机,研究生高波波告诉我0本科的一个姑娘熬夜看足球去世了。大惊失色,连忙向她的班主任求证,发现竟然不是玩笑。0年入学,当年十八岁的孩子,现在才有多大?二十八还是二十九?在我们这样女生远远多过男生的学校,当个胖丫头,她谈过靠谱的恋爱吗?现在还是单身吧?人生还没开始,还完全没有开始啊,怎么能就结束了呢!

我记得这个孩子。0年是我留校第二年,第一次带军训,时年二十六岁的我是文学系当时唯一在读的博士,因为留校时候大大小小的误会积累了一些不愉快,敏感清高的我在系里几乎没有朋友,没有老师请我上课,只有系主任给我安排一些给研究生或者外系本科班上怪课的机会。作为一个几乎没有机会接触本系本科生的年轻女教师,跟学生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就是从这个班开始。

我那时候自己也是个文学女青年,跟男朋友关系濒于破裂与不破裂之间,动不动愤世嫉俗状地抽个中南海0.5。带学生军训,我赖好也代表电影学院形象呢,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不懂事地天天熬夜赖床。不肯穿难看的军装,非要穿红裙子。带的班里有两个小姑娘喜欢我,经常到我宿舍里跟我聊天,我抽烟也不避讳学生,有一次聊到半夜三点,她们不肯走,我也不赶她们回去睡觉。二十六岁的我隐隐约约的喜欢打造一个超酷又没架子的张老师形象,应该说我干的不错,后来我又给她们介绍了一个工作,是她们人生里的第一个“活儿”,一个晚上通宵不睡改台词,一人一千块。俩孩子都特别开心,拿钱给妈妈买了兰蔻眼霜,我看到她们高兴,心里也非常得意。我从没想过,一个“熬夜不睡觉才能干活”、“干活时候要抽烟”的女教师形象,就是我给这俩孩子看到的第一个电影学院的女老师的样子。

去世的孩子就是这两个孩子中间的一个。胖乎乎的、可爱的、非常爱笑的一个孩子。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穿越回去,跟十一年前那个夏天刚刚从杭州考来北京的孩子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深深深深地对不起你们。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愿意变成一个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绕操场跑步喝柠檬水淡淡微笑跟年轻姑娘宣讲女人应该趁青春嫁个脾气好家世清白的小伙子的张老师。我多么希望你们进电影学院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一个寡淡无趣的女老师。

在寂寞无助的文字生涯里,找乐子的法子那么少。我多么希望那仅有的几个,足够我们行不尽太平日,当不完太平人。

再招学生,只有一个要求,不管能不能成名成家,就踏踏实实的,好好活着。让你们的妈妈回家就看到你们。让你们未来的孩子,能在你们的陪伴下安心长大。

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不拖了,不管写完没写完,马上就吃午饭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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