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无奈何书生走江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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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晌午,甄永信遛达的路程要比平日稍远一点,到了夫子庙。夫子庙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夫子庙东街是一排店铺,店铺外的石台上,散乱地坐着一些算命的瞎子,瞎子们把引路的木棍靠在肩上,拿手搂在怀里,脚前身旁,摆着阴阳八卦图、周公解梦告示牌,或者干脆就摆两个字:算命。瞎子们都说着北方口音,一听就知道是跑江湖的,甄永信心里就有几分瞧不起。看看本地人,还真有一些愿意花一个铜板,到瞎子跟前打探迷津,就觉着好笑。在一个暂时还没有顾客的瞎子跟前,甄永信站了下来,瞎子立时有些警觉,左手搂着引路棍儿,身体往前倾了倾,全白的眼球向上翻着,不停地眨巴着眼皮,脑袋也跟着向左右转动着,仿佛已看清了来人是谁。

“先生是打卦的,还是批八字儿的?”瞎子问道。

“我想知道的是,”甄永信嘴角露出不屑的讥笑,“你自个儿连道儿都看不见,又怎么能看见别人的过去和将来?”

瞎子听罢,立马感到不爽,向前倾的身子又收了回去,开口说道,“先生此言差矣,天有眼乎?天无眼,天无眼而尽察世间万象;天有道矣,天道煌煌,大而无形,识之者生,暗之者亡。世间苍生明目者众矣,而识天道者几何?先生不见芸芸明目众生,祸至而不知避,利来而不知趋,睽其目而蹈死地者,何其众也,其心盲也。至于自视清高,洞明世事之徒,妄逐功名而不知其不可及者,又何尝少也?其亦睁眼盲者。我虽目中无形,却能探人心而晓天义,博人一悦而得口食,无大苦无大恼且无大憾,淡泊此生,亦不乏逍遥,与睁眼盲者相比,我盲邪?抑或他盲?”

甄永信听出,这瞎子话中带刺儿,直冲着他来的,却又不知怎么反唇相讥,心想自己好歹也是饱学之士,居然让一个瞎子说得语塞,就觉着挺懊恼,脸上有些发胀,他想让瞎子给自己算一算,以便当场戳穿他把戏,也好出口恶气,无耐此时衣袋里干干净净,也就争不了这口气,蠕动了几下发木的嘴唇,灰溜溜地抽身离去,继续往夫子庙那边走。

紧挨着夫子庙,是徐半仙的卦摊儿。徐半仙是坐地户,就住在夫子庙东边的胡同里,也就有条件每天搬一张小方桌和一把交椅,用四根木棍子撑一顶凉棚,桌前挂着用丝绸装裱的八个字:“指点迷津,化凶为吉。”

此人六十出头儿,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苍老一些,他没留辫子,头上是道士打扮,胡须挺长,平时也不梳理,像一堆乱草挂在嘴边,身上一袭洗得泛白的道袍,指甲已经几年没修剪过,像鸡爪子,弯曲在干瘦的手指上。虽说算不上仙风道骨,却也绝对是城里的另类。因为每卦收钱不多,也能说出个子午卯酉,卦摊的生意也还不错。

甄永信遛达过去时,卦摊前围了四五个人,有媒婆替男女双方批八字儿的,有一个人,昨天家里进了贼,今天来找徐半仙推算一下贼人的方向、年龄和相貌,以便准确判断出盗贼是谁,有两个老太太是来解梦的。徐半仙鸡爪一样的手,拿笔蘸着墨水,在一张黄纸上写写画画,另一只鸡爪子的拇指,在其余四个指头肚儿上不停地掐算,口里振振有词儿。

当最后一个解梦的老太太掏出一枚硬币放到桌上,心满意足的离开,徐半仙抓起那枚硬币,揣进怀里,这才舒心地吁了口气,面带得意地倚靠在椅子上,仿佛一个卸了妆的演员,下场后坐在后台闭目养神。甄永信看得入迷,不觉已是日近西山。

“你想算什么?先生。”徐半仙倚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儿,见甄永信还站在卦摊前不走,便抬头问道。

“不算什么,只想随便看看。”甄永信有些慌乱,吱唔道,“挺有意思的。我看先生铁齿铜牙,满腹玄机,绝非浪得虚名。”

徐半仙听了,心里挺舒坦,嘴里却客套说,“咳,什么大不了的?江湖勾当而已。”徐半仙听这人出言不俗,再端详一下他的相貌,就来了兴趣,眯缝着眼睛问道:“敢问贵庚?”甄永信一一具实报上。徐半仙记下,伸出鸡爪子一样的手指,用拇指在四个指肚儿上掐着,不到半个时辰,就故作惊愕地感叹道,“原来先生出身殷实之家。”

“咳,那是从前的事啦。”甄永信嘴上不屑地感叹,心里却着实惊诧不少,体验到徐半仙的厉害,居然一口说出他的身世。徐半仙瞟了甄永信一眼,接着掐算,“先生应是六岁半起运,起运之前该是家道殷实吧?”甄永信点点头,徐半仙接着往下掐算,“先生十岁前后,四柱中有七煞,不利父母,不知这一道坎儿,先生闯过没有?”

“没闯过,”甄永信哀叹道,“十二岁那年,家父见背,家慈是前年老的。”

“唔,”徐半仙接着往下掐算,“二十岁那年,命现正官,文曲星照顶,该行大运,对吧?”

“不对”甄永信说,“我是十八岁那年中的秀才,二十岁那年正是家道艰难。”

徐半仙眼里闪过一丝惊异,鸡爪一样的手在半空悬了片刻,而后重新掐算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如释重负,“这么说,你把八字儿记错了,你不是酉时生人,而是应该在亥时,你看,丁酉相克,丁亥相生,要是亥时生人,正好是十八岁那年命现正官,文曲星照顶。”

“可能是我弄错了,光听我妈说,我是三更天生的。”甄永信说。

徐半仙又重新掐算起来,这次用的时间比前边用的时间稍微长一些,他似乎在为同一件事反复掐算了几次,最终还是不敢肯定,在经过多次掐算,得出的始终是一个结论后,徐半仙的脸色就变得难看了,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持续了挺长时间,才紧张葸葸地说,“当心!”他说“今年你流年不利呀,四柱中又现七煞,在劫难逃,要是防范得当,兴许会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

“对啊,”甄永信惊叫一声,吓了徐半仙一跳,那只正在掐算的鸡爪子,一下子被甄永信攥到手里,握紧后使劲儿地抖动着,激动得泪水直在眼圈里打转儿,“老先生,你太神了!”接着甄永信就把这一年里不幸的遭遇,从头到尾,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徐半仙。

“噢,原来是甄家大少爷,我说呢。”得知甄永信的身世,徐半仙表情就平静了许多,站起来一边收拾卦摊儿,一边不停地嘟囔,“这就好,这就好。”

可是,当甄永信提出要拜他为师时,徐半仙就显得为难了,沉吟了半晌,才模棱两可地说,“唉,大户人家的子弟,学这破玩艺干嘛?没出息。”

甄永信不是心血来潮,因为这半下午,他亲眼看见那只鸡爪子,已经把五个铜板揣进了怀里。五个铜板,恰好是他当劳工一天的工资,这么轻易就赚到手,甄永信就觉得干这个准行,所以,当徐半仙推辞时,他就越发恳切了。徐半仙先是说自己道行不深,收不了徒;再说这碗饭太难吃,年轻人很难端得起这个饭碗。看看甄永信磨磨叽叽不肯罢休,徐半仙就搪塞说,“以后再说吧。”

甄永信突然对打卦算命着了迷。回家后大胆地把想法告诉了玻璃花儿眼,玻璃花眼刚听了个开头,就明白了就里,大声训斥道,“你个榆木疙瘩脑袋,哪有空口白牙拜师学艺的?人家现在不收你,是要看见你的拜师礼呢。”

这话刚一出口,玻璃花儿眼立马又有些后悔,因为丈夫哀怨的眼神里,明白无误地正要表达这种意思。自从老宅卖掉,家里分文未进;丈夫得病后,又支出一笔不小的开支,前前后后一个多月,她已从箱子里摸出十多块大洋,一想到这里,玻璃花儿眼心里的火儿,“蹭”地蹿到了脑门儿,重新找到了教训丈夫的感觉,现成的脏话,一股脑儿又兜到丈夫头上。

虽说遭到妻子的拒绝,执着的丈夫却痴心不改,拜师学艺的决心反而更加坚定,暗自发誓,用偷艺的手段,把徐半仙的本领学到手。可是,他的天真,过早地泄露了心机,从第二天下午,徐半仙就对他有了防范,当他凑到卦摊时,徐半仙就放低了和顾客交谈的声调,由慷慨陈词,变成窃窃私语;当他再凑近一些时,徐半仙的窃窃私语,就变成了耳语和哑语了。这样持续了几天,看看仍然一无所获,甄永信就失去了耐心,相信不交学费,是拜不成师的。

拜师学艺的意志坚定,迫使他放弃了羞耻心,一连多少天,任凭妻子的泼骂,老丈人毫无顾忌的挖苦数落,丈母娘尖酸刻薄的指桑骂槐,他以坚忍不拔的毅力,持之以恒地向玻璃花儿眼摇尾乞怜,苦苦哀求,直到第十天下午,终于在玻璃花儿眼骂累了之后,将两块大洋摔到他脸上。

抓过两块大洋,徐半仙脸上尽量装得不以为然,拿鸡爪子一样的手捻了捻,在确认是真币后,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摞书,他一手摁在书上,另一只手撑着交椅的扶手,向新收的门徒提出了两个苛刻的条件:第一,不能对外人说他是徐半仙的徒弟;第二,不能在城里设案摆摊儿。在得到徒弟鸡啄米似的点头后,徐半仙才开口说道,“拿回去学吧。”

一摞书中,有《铁板神算》、《推背图》、《周公解梦》、《麻衣相术》和《扶乩术》。回到家里,简单翻了一遍,甄永信觉着,批八字儿比较简单,就开始钻研起来。

整个夏季漫长的日子里,甄永信把自己闷在房间里,任凭蚊叮虫咬,妻子的泼骂,老丈人、丈母娘长杆烟袋磕叩铜盆的响声,忘我地研究着批八字儿的神算技巧,记忆天干地支的匹配关系,四柱和大运的关系,五行相生相克的关系以及几乎无法辨别清楚的卦辞。

九月底,当他确信已经掌握了全书的内容后,甄永信就想检验一下自己的道行。他先拿自己做试验,写出自己的生辰八字,而后根据卦书中规定的操作程式排盘,然后就得出了自己的流年行运,结果让他大失所望。因为推算出来的结论,不是太准确,比如,卦辞里说他性格开朗活泼,可他自己都相信,他并不是一个开朗活泼的人。他怀疑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就重新给自己排了一次,结果还是和上一次一模一样;他又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属于一个例外,就去给妻子批了卦,结果也是这样,有些地方甚至一点儿都不对,卦辞上说,妻子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而实际上,妻子却是玻璃花儿眼。类似的情况又出现在他给岳父岳母批的八字儿上。这时他就陷入了迷惘,由最初的兴奋,变成希望落空后的懊恼,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徐半仙在这里做了手脚,为了阻止他掌握这门深奥的玄术,给他一些假冒的算术书籍,来蒙骗他。这种情况是可能的,坊间就有“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的说法。这么一想,他就带着书本,回到了徐半仙的卦摊儿,抱怨他给的这些书里讲的东西,一点儿都不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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