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部门办公区，孟沅冲进阮琳的房间，锁好门后坐下来，她觉得自己疲倦欲死；一直支撑着她的那份不甘屈服的精神力量一旦松懈，那种奋斗到极致后，巨大压力下的疲惫感，便会让她比常人更加软弱，软弱到无所适从。

父母亲人身边一个都没有，最好的朋友远隔重洋，男朋友刚刚被自己强行推离，新朋友不敢深交，这下又失去了赖以糊口的工作……她撑住头，闭上眼睛，试图逃避自己越来越低落的情绪。

孟沅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这冲动一经浮上脑海，便如海潮升涨般难以抑制；这一刻她忽然很想给小丁打个电话，告诉他，自己没那么坚强，自己只是个普通又普通的女孩子，只希望身边有一个愿意陪伴她到地老天荒的真情人，只希望，在笑的时候，能有人同她一起笑，在哭的时候，能有人帮她拭着眼泪，肯给她个胸膛让她哭到声嘶力竭。

她问自己：“我逃掉了的呵护，有可能是爱，真的如愿？”

这念头让她魔怔，她颤颤地把手伸向电话，小丁的公司座机，还有他的传呼号，她都记得。

可是，一声你好之后，自己又能跟他说些什么？是说自己对感情的渴望，愿意再赌一次他的真情？还是说自己已经放下过去，若他不介意可以从头开始？

渴望么？当然。放下了吗？没有！绝对绝对没有！

记忆深处有一些片断闪动，那些光点越放越大，终于充溢眼前，堵塞了面前的整个世界。

“我改判了。”她记得自己含羞带怯地承认。那枚失落的指环，被交付到别人手中。

当初，就是因为一时的冲动，一时的心智软弱，就是因为同样对情感的极度渴求，同样想抓住一份哪怕不牢靠的温情，她被自己所压倒，让严以宽趁虚而入；这种伤髓动骨的惨痛经历，她绝对承受不了第二次。

“我怎么不吸取教训，又差点让自己万劫不复。”她把手伸回来，交握住自己手腕，握到两只手腕处，都留下深深的十指印痕。她喃喃地自问，“傲卿，你的理性、你的自信到哪里去了？”

她定定地陷坐在办公桌前，千军万马在脑海里呼啸来去，这场争战，只能自己独立支撑。

终于，她平复了自己所有的失意与沮丧，打开门出来，去行政部拿离职申请表。

当深情想付出之前，先清醒地想上半个钟头，或许，就平了。

***

如今除了阿伦，部门里的其他人都跟自己不太熟，阿伦陪着他的新西兰客户在陆丰考察，对方有意向把他们当地特产绵羊油的分装加工，放到大陆厂来进行。这单业务阿伦势在必得，因为如果拿下的话，何先生同意他调到国内部去继续跟单，后续跟国内厂商及分销商的接触，阿伦就有足够的自主权，他借此机会，终于能够拿上高出国际贸易部两倍的提成。

阿伦一直很在乎钱，他自己也公开宣称过无数次，他工作就是为了挣钱，什么企业文化什么前途愿景，统统都是狗屁，只能拿去忽悠那些傻瓜。孟沅虽在这层工作观上与他认知完全迥异，但毕竟阿伦是部门里最后一个“老”人了，她依旧有些恋恋不舍。

她还想到，等阮琳学成归来，那就真的是“满目疮夷皆生人”。

她需要去告别的，反而是楼上的朱珠跟阿英。

足足弄到快下班，手上的事宜才被交接清楚，那些资料都在柜子里锁着，被指派来接手的，却不是本部门的人，而是行政办公室的一个女孩，那女孩子只照着清单，把几个柜门打开来粗粗扫过一遍，便算了事，她还跟孟沅嘀咕：“这些资料也要交？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我们部门又不负责业务……”

交接完毕，她去找周老板签字，只有他签完字财务才会结账；周老板明显对这个结果是很不爽的，孟沅这一走，来年的报关就又要委托报关行；虽说范经理刚才跟他拍胸口保证，可以马上给他带一个新的报关员过来，还是资历很老经验十足的那种，但在周老板的小九九里，始终不想再让范经理的人染指报关这一块。

“孟小姐，我劝你还是再考虑一下，你看都快过年了，工作肯定不好找，年前的任务你只要弄好了，过完年我可以给你加薪水，提成方面嘛，按国内部的标准。”周老板难得地和颜悦色，虽然他眼睛里其实一点儿温度都不带，“投资公司那块，我暂时不让你去，不过我可以同意，在你们部门里头给你划一个国际二部出来，你当副经理，直接对我负责，不必再经过范经理那块儿。”

老板一贯这么老奸巨滑，他向来只会给你许诺，未来的那张无比美好的大馅饼，而绝口不提现在就可以给到你哪些保障。

孟沅在心中轻笑，别说拿未来利益来唬人，就是现在周老板放几迭钞票跟一个部门经理的位置给她，条件是让她去取悦惠州那帮，她都没有半分兴趣接受。

或者说，她已经看穿了，她做不到符合公司的所谓“核心价值观”。

“谢谢周老板，我已经决定了。”她淡然道，“我自承不合公司的要求跟标准，不会霸着那个职位不放；至于其他事情您不用担心，就算以后再看到阮小姐，在她那里我一个字都不会多讲。”

周老板飞了她一眼，然后把单子签好一扔，便再没有同她讲话的耐性。

公司宿舍里，她的床位早就让给了新来的同事，她原本留在宿舍的东西，陆陆续续都搬去了小眉那里，所以宿舍不需要再去清理过，倒是省却一桩事儿。

所有事情处理妥当，她最后到财务部结清了工资，拿回保证金；这回办得很痛快，财务总监周先生直接签完字就让出纳开保险柜，都懒得再理她。

她是富益公司有史以来，离职手续办得最快，而且钱也拿得最齐，一分没被扣的唯一存在。

所有手续办完，孟沅跑去楼上，跟朱珠跟阿英做最后告别。她跟阿英还好，关系不深不浅，两人间的告别便有些例行公事的味道，无非是彼此间的几声祝福；可到了朱珠这里，她一来是个感情外向的女生，二来跟孟沅要好，陈亮走之前没跟她说，为这事她已经哭过一场，这下子连孟沅都要离开，她当场眼圈儿就红了起来，鼻翼抽动，随时会落泪的可怜相。

“好了好了，都是主办会计了，还是小孩子一样。”孟沅上前去抱抱她，拍着她后背安慰了好久，不仅把小眉那里的电话号码写给她，而且一再允诺，只要找到新的工作单位，肯定第一时间通知她，有空还会回来看她找她玩儿，朱珠这才勉强没哭出来。

她把自己的私人物品都收拾在一个旧提袋里，离开前，转身看了一眼已经空荡荡的办公区。

经过行政办公室，她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最后一次打了卡。

有始有终。

浮生同过客，前后递来去。

前台的王小姐还没到下班时间，她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离职的消息。王小姐照旧笑着跟她打招呼：“阿沅，明天见。”她这次回的那句则是：“Bye，一切顺利。”

***

第二天，孟沅只去了一个地方，就是一号楼那里，她找到那位金牌经纪于先生，告诉他，小眉那套房子的销售委托，取消了。

一听到这个消息，于先生的第一反应是怀疑：“你是不是私下里跟别人成交了？”他问，“孟小姐，我知道那位先生认识你，也认识房东，但你要明白，房屋销售这是件很专业的事，包括合同啦、付款啦、以及产权交割手续，还有税金、物业跟水电煤气电话这些设施的移交过户，都是很复杂的事情，你私下弄容易出状况，而且有些钱原本可以省的，你也省不了。我多嘴劝你一句，你是帮叶小姐的忙，万一弄得不好，还伤及朋友情份。”

而后，不待孟沅澄清，他又分析道：“我也知道，你们可能觉得付这个中介费不划算，但孟小姐你想，我们先不考虑刚才说过的那些风险，光是请律师写合同、做公证、办证明，移交过户、交税……这些手续你得一趟一趟地跑，那些部门都只有工作日上班，你们双方都必须得请假；你想想，你们要上班的对不对，请假是不是会影响全勤奖？请的次数多了，会不会影响到季度奖跟年终奖？老板跟同事是不是有看法？而且你们不懂里头的门道，我们去一次的，你们跑三四回都不一定办得完，这搭进去的时间跟精力，可就没个底。”这一连串的话说下来，于先生都快把手指头给掰断掉，他歇口气继续道：“要不这样，我跟我们老大商量一下，只收你们一个点的手续费，事情帮你们办得妥妥当当的，怎么样？”

于先生的口吻，推心置腹得像是多年老友，道理清晰，态度负责，顾忌情份，还自降佣金，孟沅心想，若自己真是原打算私下成交的，多半也会在考虑之后被他说服，这“金牌经纪”四个字，实至名归。

可惜的是，房子真不需要卖。

不过，孟沅对这套房子，还是另有计划。

既然不卖了，这后续该怎么办，小眉没说。孟沅当然知道，小眉会让她一直住着，根本不会开口跟她提“钱”的事情；这是小眉待她的姐妹情份，可她没道理拿小眉的情份来挥霍。

她的计划是这样的：

这几天空闲时间，先找找工作，争取在年前就把年后的工作找好，然后呢就早些回家过年；这房子可以在新年期间借给阿周，让她把父母都接过来团聚；每年过年前，都是进深圳容易出深圳难，车票也相对好买些；过年时节是阿周跟小方的生意旺季，她父母过来还可以帮她点忙，至少在做家务这些轻松事情上予她分担，等把这阵子忙完，他们就可以陪父母回去，顺便就把结婚证扯了。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至于阿周他们回去后，自己就把这房子继续挂出来出租，同等租金下，这房子装修好配置齐，肯定好租，租金可以直接付到小眉账上，反正小眉临走前，把银行存折留在了她这里。

至于她自己，那肯定是要住到公司宿舍里去的。她给未来的工作定了一个基本条件，就是要包住；或者么，如果工资高一点或者公司提供租房补贴的话，自己在公司附近租一个小单间，也未尝不可。

孟沅告诉于先生：等翻年过后，还要再来委托他一次，这回是出租业务，他也可以先把这个消息挂出去，交房的时间，定在四月份。

于先生当场表态，不用等翻年，这会儿就可以签委托合同，租房子，比卖房子容易得多。包在他身上，年前肯定就有准信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