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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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醒来时,孟沅是一头冷汗。

昏昏沉沉的梦境里,仿佛触到了一层什么,醒过之后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依稀又是那些狰狞的面目,朝她诡猥地笑,她没命奔逃;四面八方围过来,重重叠叠的浓雾,失去方向、没有同伴,既不知何起亦不知何终……身畔掩着无数的怪物,藏头露尾、围追堵截……暗夜里,那雾湿答答地缠绕,予人没顶之灾的心悸……

她挣扎着睁开眼,同一片灰濛濛的惨白仍旧映入眼帘,大开的窗外,果然如梦中一般,黑漆漆的不辨时间;头顶上明明亮着灯管,但是灰黄,嵌在格栅里也依然像摇摆不定,光晕模糊。

医院这个空间里,永远是活人的气息少,而死亡的味道浓,孟沅便是很直觉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小眉和另外那男子都失了踪影,空荡荡的病房内排了四张床位,但只她一个躺在靠门的那张床上。她口唇干裂,喉中如有火烧,后脑上传来阵阵剧痛,倒像是有个鬼,正在孜孜不倦地锯着她的头顶,从百会穴一路这么锯下来,然后又拖着锯子再赴高地,欢快地从老地方开始再来N次……

她忍不住微微呻/吟,身子略动便发觉,原来痛的方向源有两处,另一处来自脚踝。

一瞬间,无思无绪,身魂俱游。

她以为,自己定是被锁在了另一个不知名的空间里,等候着魔王的到来。

魔王终于没有来,等来的是小眉,她提着一个保温桶,从里面舀出一碗粥,滚烫地冒着热气。

“要不是怕打翻,这天气,哪用得上这玩意儿!”小眉鼓着腮帮子使力吹凉,边柜上另搁着一碟榨菜炒肉丝,炒得喷香,这味道对于空空肠胃的刺激,胜过千言万语。

粥是白粥,拿大骨汤底熬就,加了上好的糯米,吃在嘴里滑腻清香,孟沅一勺接一勺地往嘴里送,偏那勺子是瓷勺,舀粥容易,舀菜却困难得多,小眉看她一副急不可耐的吃相,连声道:“慢点,小心烫着”,一边在脸上挂出一个欣慰的微笑——这样看起来,伤情应该不算太严重。

“阿弥陀佛,刚才你昏睡那阵,吓死我了!”小眉低声诉说自己的担忧。

孟沅卖力地吃粥拈菜,显得胃口极佳;她其实每一下咀嚼都会牵动到后脑的剧痛,但她忍着。

这一餐吃得不算多,一碗粥小半碗菜就饱了,不是味道不好,而是孟沅到后来,也实在没有精力再扮行若无事。小眉收拾好碗勺,她便竭力让自己展露笑容,轻言道:“好了,喝了点水,总算可以说话了——你说我要是给渴死在医院里,会不会上社会版头条?”

小眉伸手帮她掖好被角,脸上神色满怀关切,轻声问:“头痛不痛?吃了东西想不想吐?”见孟沅回答还好,又恨恨地说:“做CT的医生也真是的,早不下班晚不下班,有病人了他要下班了,完全不管病人死活,万一有个脑震荡什么的,让他这一耽误……”

孟沅忙道:“没什么事,我自个儿知道。刚才医生不是说明天拍了片就行了嘛。医生有经验的,怎么会有事呢?”

小眉皱着眉头说:“伤没伤到骨头都不清楚,不确诊医生也没法治,刚才小丁找医生问过,医生都说今晚只能观察……你说这多不负责啊……不行,我明天要找他们院长投诉他去……”孟沅知道只要事关到她,小眉就会格外认真,劝也白搭,便想岔开话题,问问自己是怎么出的事,话还没出口,忽然感到一阵晕眩,接着有什么从胸口涌上喉间,她把身子一侧,顾不得疼痛,就趴在床沿上,翻江倒海地开始呕吐。

小眉略愣两秒,赶紧拖过一个垃圾桶来接着,这一番动静下来,孟沅已经把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全给吐得干干净净,漱了口才躺下不久,她又支起身来接着吐,两三回之后,已经吐得连苦胆水都倒将出来,却还是干呕不已。

小眉冲出去找医生,医生过来看了看,开了些止吐剂,说再止不住就得打吊针。

药灌下去后,倒是不再吐了,孟沅只觉得恍恍惚惚地,难受得要命,又晕又痛的滋味,让她也不敢再开口说话;小眉白着一张脸坐在床边,她明明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看到小眉嘴唇张翕,但那些声音落在耳底,却都转成无意义的一些声响,捉摸不到核心。

头顶上的那根灯管,又开始摇动起来,不仅摇晃,还随时可能向她砸下来,她全然无能为力,心里说:“砸吧砸吧,砸下来就安稳了……”

在疲倦欲死的状态下,她闭上了眼睛。

***

直到第二天下午,住在医院的骨科病房里,孟沅才断断续续地记起一点事,也以小眉跟她讲的居多,才拼凑出个大概经过。

她是在过街的时候,被一辆急转而来的小车撞到了隔离带上,那时候是下午六点多,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期,她经过的又是一条小街道,小车司机居然开车跑掉了,也没人记下车牌号码来,她的后脑勺很不巧地撞到了街沿,于是昏了过去。

事有凑巧,幸亏那时候小丁正好路过,便赶忙送她到医院来——这才给小眉打的电话。

拍的片子已经出来了,CT显示没有肿块,也没有出血的现象,总之是头部没有大碍——当天的呕吐有可能是一时的应急状况,也有可能是肠胃问题——医生如是说。

“我这老胃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别搞得紧张兮兮地,弄得我也神经过敏。”这话终于劝阻了小眉,否则的话,她铁定要去把胃肠科的医生也给请过来一起会诊。

最严重的地方倒是她的脚踝,确认为线型骨折。这种骨折是骨头没有断掉,但裂开了一道口子,也必须采用牵引治疗,使得骨头慢慢自行愈合,得在床上睡足一个月。脚踝本就是易伤的部位,因为活动量大,伤了后恢复起来也就格外地慢一些,更何况,她以前就伤过。

这让孟沅不禁着急了起来:才从成都过来一个月不到,居然要睡倒在医院里一动不能动,眼看着小眉整日奔波,钱又像流水一样花出去,真是心痛万分。

她问过小眉:“送我来的小丁是谁?你朋友吗?得好好谢谢他……”又悄声说:“钱怎么办?我这才来几天,身上就剩下几百块了,公司还没有发工资,这次真是全靠你了……”把小眉吓得目瞪口呆,直盯着她,仿佛她一瞬间在脸上长出了四个鼻子,甚至在鼻尖还开出了一朵花来。

孟沅自己也被小眉的古怪神情吓了一跳,闭眼想了想,终究也没觉得自己是说错了什么,只有再次反问:“怎么了?你?”

那个叫小丁的年轻人,昨晚送了她来医院之后,因为约了人,晚上不敢多做停留,帮着安顿好诸事便匆匆离开;今天一早又跑来看了她,才去上班,中午的时候还巴巴地赶了过来,让孟沅觉得很唐突,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认得他的——偏偏又怎么也记不起来,关于他的哪怕一丝一毫的信息。

这令她倍感苦恼,好像自己突然从时间的裂缝里弹了出来,掉落在孤岛上,身边除了一个小眉,再也不认识任何人了。这个小丁,难道是小眉的男朋友吗?好像又不太像。难道是从前的朋友——可为什么又没记忆?

孟沅便去向小眉要答案,小眉的回答十分地无厘头:先不要去管他!

***

小眉在这天的下午,跑去医生办公室那里了解了孟沅的病情,那个微胖的主治医生两只手交叉着,放在宽大的办公台面上,从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天生的白板脸,显得严肃,便让人觉得权威。

小眉很忧虑地问:“张医生,我朋友的病怎么回事?不是说只有一点骨裂吗,怎么她好像……好像患了失忆症一样,好多事都不记得了呢?”

姓张的医生保持面无表情,他只是拿着片子左看右看,脸上那种高深莫测的神情让小眉住了嘴,她眼巴巴地望着他,分明一个走失的幼儿,在等待成年人指引。

放下片子,张医生习惯性地轻咳一声,方才回答:“6床的病人的骨伤不碍事,我跟神经内科的王大夫会诊过,病人后脑在摔倒时撞上台沿,脑部受创就可能导致失忆症。从医学的角度讲,失忆症可分为心因性失忆症和解离性失忆症,因颅脑损伤导致意识、记忆、身份、或对环境的正常整合功能遭到破坏,因而对生活造成困扰,而有些症状却又无法以生理的因素来说明,患者会不知道自己是谁,又或者可能患者会有分散认同的行为或者意识,从而导致多重人格的发生……”

小眉一头雾水地看着张医生,那瞪大的眼睛与无辜的表情,只能证明一件事:她根本没听懂。

张医生于是收起那些医学术语,换了一种通俗点的说法,以便于她理解:“你朋友脑部受到撞.击,导致记忆系统紊乱,简单来讲,这是一种连续性失忆,对某一段时间或者某一事件的短期记忆力丧失。”

小眉愣了半晌,方才问道:“那么,张医生,能恢复吗?会不会影响生活,对了,会不会有后遗症,比如头痛一类?还有,不至于会越来越严重吧?”

张医生这次没有再刻意停顿,立即答覆了她:“这已经够严重的了,加剧倒不会。至于恢复情况,要看病人的身体状况以及休养程度而定。一般说来,这类失忆症只是记忆在脑部做了一个选择性封存,并不是遗失,所以随时可能会被重新打开,只要有适当的刺激源,比如看到过去熟悉的人、事或者场景,或者再次经历与失忆阶段的类似事件,就会恢复得快一点——生活嘛不至于影响,至于后遗症嘛,多多少少会有一点,头痛头晕那是难免的,现代医学也不是万能的。不过6床这个年龄段,只要自己调养得当,症状应该会越来越轻,这个倒可以放宽心。”

听了医生的这一番话,小眉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她谢过医生,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来到走廊上,望着走廊另一头孟沅的病房,踯躅着不敢进去。

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才能理清医生的话,并且转告给病床上的朋友。

***

小丁远远地在楼梯口就看到小眉,看到她正愁白着脸,靠在走廊的墙壁上怔怔地出神。

小丁全名叫做丁洁,十分女性化的一个名字,如果光看名字的话,会以为这应该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如果实在要是男生的话,那也应该是一个娘炮。

一般说来,男取女名都了为了祈求些什么,比如小时多病为了好养活一类,这跟取“阿狗、阿猫”这类贱名,有异曲同工之效,但小丁的这个名字却完全无此类原因,据他自己说,乃是怪他娘不识字的缘故。

就算是新中国建国多年,在建国之初就兴起了全民扫盲的识字运动,可在许多穷乡僻壤,仍旧有不少老派的妇女,目不识丁,以无才为德自甘。小丁的娘便不幸归于此列。

他不仅是他娘四十岁上才怀的老来子,还是个遗腹子。

尚在娘胎里时,他爹便因为一次事故,撒手人寰,他上头原有三个姐姐,名字就随口叫丁大妹、丁二妹跟丁细妹,到了他呱呱落地,她娘一看好不容易是个男孩,总算给老丁家留了后,一出了月,巴巴的让村里识字的先生,好好地翻了一阵新华字典。先生说,“浩”这个字好,天恩浩荡才有上这个小子,得感谢上苍,先生在纸上写了这个“浩”字,写得笔走龙蛇、大开大阖,她娘拿着先生的墨宝颠颠地跑去上户口,不知那天是上户口的人是喝多了呢,还是先生的字实在是龙飞凤舞,也有可能老丁家生闺女已经生成了习惯……原因终不可考,但户口本上添的名字,生生地变成了“丁洁”。

等到小丁上了小学才发现这个谬误——但已经回天乏力,完全改不回来了。

这个名字成为小丁的一个短板,常常被同事或者朋友拿来开玩笑,按当地人的叫法,亲近的人应该叫他做“阿洁”,可是在小丁的冷眉怒目下,朋友们折了个衷,改叫他“阿丁”。

他是正宗的潮汕人,却一反广东人矮小身材黑瘦面皮的样板;他个子很高,体型匀称,而且肤色只是微黑,绝对健康的颜色,他能讲流利的白话、潮州话、普通话和英文,也懂一点日语,不过他常常苦着脸,说他的英文只能够骗骗中国人,而日语也仅限于打个招呼问个吃饭没有的境界——虽然事实上,他公司的英文译件以及日语翻译一类的差事,如果传译部实在没有空的话,他也勉强可以去顶一下。

小丁是个二十八岁的年青人,当他严肃的时候,看上去像有三十好几,可每当他展颜一笑,则看起来亦像二十出头。他的个性其实很活泼,是一种混合着认真执著的活泼,使人觉得分外古怪。

孟沅分析不清,这种古怪的感觉因何而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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