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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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其实是下午三点过一点,太阳依旧毒得很,从走廊尽头大开的窗子里直射进去,正眼看过去都觉得眼花缭乱。小眉把身子挪了挪,避开日头的直射,才刚一动,便看到小丁满头大汗地拎着一袋子水果从转角出现,右手还夹着他的公事包,夹得不太稳,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

远远地看到小眉,他刚想招呼,被小眉“嘘”了一声,忙住了嘴,中规中矩地溜过去,轻声说:“刚才去谈了个事——阿沅怎么样?”

小眉看了下他手中的水果,果然是孟沅最爱的红提跟芒果,死贵,平素孟沅都舍不得吃,难得买上一两回。自己前两天还当面笑过她,“你看人家小丁,哪像你,省钱省成这个样子,克扣自己。”而她的回答永远是:“正因为吃得少,所以才觉得味道好呀,当真放敞了天天吃,也未必会有那个滋味。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距离产生美,对吧?心理学就这么讲的。”

“少跟我掰你的心理学……”小眉当时就回击她,“你就是抠门成自然,做财务的通病,你格外严重。这是病,得治。懂不?”

“我什么时候做过财务了?”她不明就里。

小眉连忙岔开话题:“说水果的事儿,别转移视线。我记得这两样还是你到了深圳才吃过的吧?还有荔枝跟火龙果,我们那儿就没有。”

“也应该有,现在流通业很发达,不像以前。只是这种贵族水果,我们平时去的小摊摊上都没得卖。”孟沅果然被带跑了,但她却又提起另一桩:“对了,这么贵的水果,还有那些零食,你都让小丁别再买过来了,这个情承不起。”

“你管他,又不是我们找他要的。”小眉不以为然。

“小眉……”孟沅端正颜色,“要我承你朋友这么大的人情,日后还不是得你去还。我受之有愧。”

“我朋友?好吧好吧,我下回跟他说,至于人家听不听,可不赖我了啊!”小眉态度敷衍,孟沅听得出来。

拉着小丁退开几步,隔得病房远远的,小眉这才道:“刚跟张医生聊过,小卿的脚没事,小心休养就成,可是……麻烦死了……”

小丁不解:“什么叫又没事又麻烦死了?你觉不觉得这两天阿沅怪怪的,见了我好客套地点头微笑,别扭得紧。”

小眉垂下眼睑道:“就是这点麻烦。张医生说的,她忘了好多事,她以为我们还是在一年前呢——总之你是还没有认识的人。”话音未落,小丁便急着连声催问:“那我怎么办?”

小眉不答,自顾自想着心事,再催,她横了他一眼,道:“先别说这个了,你就把自己当陌生人处着吧。你进去瞧瞧她再说。”

小丁走进病房,小眉却没有进去,她远远看着,病床上的孟沅正在跟小丁说话,脸上带着点疏离拘谨的笑容,可至少那笑容,她还能够有……小眉靠在墙上,慢慢地吁出口气,心里跟自己说:忘了……也好。说不定,这是老天爷的另一种垂怜呢!

其实一个人能忘掉一些事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当一些事情,存在记忆中只会是伤害时,还不如完全忘却来得痛快。忘却是一种高深的淡漠。淡漠,是凭人的功力,多少还有一点事情的浮光掠影,而忘却,是一尘不染。所谓“本来无一物”,当然“何处染尘埃”?

况且,她了解到的孟沅,如果能够忘却过去的一番惨痛,便是老天垂怜。

所畏的不是未来的空白,空白总能有东西去填满它,所惧的只是记忆的伤痛,伤痛即使终有一天消失,也会留着疤痕。

或者,忘却,也是孟沅自己的选择吧。

***

这是一个南国小城,仿佛一夜之间,崛起于地平线似的,将一大片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地展现在世人面前,“深圳速度”在震动世界的同时,也将世界上的各种机会牵引而至。

“一夜”的概念或许说得太过惊人,而十年的成就,将一个原本默默无闻的小渔村变成了世人瞩目的新焦点,也同样令人惊诧感慨。一大拨又一拨,各色人等如潮水般,涌进了这个城市,就如同基督教信徒奔赴自己心目中的圣城耶路撒冷,这城市的魔力,就像全能的真主安拉,在麦加召唤着世界各地的穆/斯/林前住朝觐。

当年,世界金融经济中心纽约曾经吸引过全球的商人,如今,深圳也以同样的魅力吸引着那一大群怀抱宏图大志的创业者,或者一门心思捞世界的机会主义者,全部迫不及待地登上这块小小的土地。“人定胜天”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可以实现的,至少在这里,在这快速凝聚了各种人材的弹丸之地,立刻鼎沸成了中国南部的中心,最最热闹的一个城市。

房地产、金融、科技、民用事业……纷纷在这里落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城市的轮廓日趋完美,经过这代人的努力,居然颇有大都市的气象。不过遗憾的是,毕竟土地太过有限,历史太过单薄,无法从根基里培育出那股子“大家风范”——接纳了太多异乡人的城市,终于开始拒绝异乡人。

言过其实多半是世人的流行病,而流行病一旦势头凶猛起来,总是比较难治愈——同样快速地,深圳这个遍地黄金的新加州,就成为人们口中“夸张”后的牺牲品。

人们疯狂地涌入的同时,塞满了这个城市,繁荣了它,而在繁荣的下一层里,蠕蠕而动的却是一些令人恶心的蛆虫,同着繁荣一起昌盛。可惜世人们常常短视,或者是无动于衷罢了。

人在这里,除了有“人材”二字的定义,也同样成为了城市的负担与累赘。

无数的机会使善于把握它的人一举成功,而这些衣锦还乡的风云人物又带动了另一批有着淘金梦、发财梦的异乡人,带着他们仅有的青春、勇气、决定和几乎一无所有的行囊,爬山涉水了千万里路后,走进了特区的大门——进来之后,唯有靠了自己。

机会,永远跟风险相并存——但世人们常常看到机会而疯狂,也会常常忽略掉风险的代价。

***

孟沅每每想起她此次的深圳之行,就觉得实在是有点太冲动。

她刚刚才从大学毕业出来,未满二十二岁的年龄,正是踌躇满志地想在社会这个大熔炉里,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孟沅从小起就暗自给自己立了一个誓愿:一定要靠自己,做出一番事业来,才不枉此生。

这或许是她当时能够想到的,可以证明自己的,唯一的方式。

所以当已在深圳工作了一年多的小眉,写信给她叫她来这里一同谋发展时,她毫不犹豫地就立刻答应了,毕业答辩一结束,第一时间飞赴,连毕业证都是托了同学办的。父母反对无效,因为小眉早早地就把机票钱寄到了她手上。

小眉是跟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好闺蜜,既是邻居,又是同学,这一同就从幼儿园、小学、初中一路同到了高中,只是到了大学,她们才分别考取了不同的学校,小眉学的是文秘,大专两年制,而她自己学的是管理,本科四年。

早两年小眉毕业后,听说沿海能有发展,她不甘心窝在内地那个死气沉沉的国营大厂里,在厂办当一个只需要抄文件、管档案以及写通稿的厂办秘书,在她爸爸的棍棒教育宣布失效之后,放弃了干部指标的名额,头也不回地奔向深圳,自谋生路去也。

近两年来,她俩全靠鸿雁往来。信中小眉总是跟她谈天说地,讲这个城市的喧嚣与浮华,讲各种道听途说的新闻或旧事,讲隔壁那个国际大都市的光怪陆离,讲她自己遇到的林林总总的各类琐事,积极乐观天天向上,看似快乐而充实,搞得孟沅老是要靠拼凑跟猜测,才能感知她的不易。

从字里行间,泄露出来的情况,只片言数语偶涉伤感情绪,小眉却总是能在信中翻作阳光心态,这是她的独立与坚强;但独个人在异乡生存,哪里可能只有快乐?那些需要承担的困苦,肯定远多于在家乡。

报喜不报忧,小眉向来如此。多年知交,孟沅体会得到。

大概是因为工作太忙,又或者是临走前她父亲的那一顿“触及皮肉的教育”实在是伤了她的心,小眉两年都没有回过家,孟沅已经十分想念于她,这次小眉的提议一经提出,她立刻收拾行装,不及多想,就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

城市还没有留下多深刻的印象,就已经在身体上留下了创伤的痕迹。还没来得及玩它,倒先让它玩了一把,这大概算是所谓的“城市烙印”吧?

***

脚踝被牢牢地固定吊在架子上,吊得屁股跟大腿一阵阵地酸软,翻身成为奢望,肌肉抽筋居然才是常态,脑袋还老是隐隐作痛,时不时要晕一回,睡在病床上,完全就是一个废物点心,吃喝拉撒全要人服侍,生蛆长霉指日可待……这对于好动的孟沅来说,着实在是一场苦修。

“这病西施演的……”她喃喃自语,“可惜病是病,西施是西施,完全不搭界!”

她不禁在这些时日里,屡屡暗恨司机的可恶,又常常埋怨自己的不当心来。

小眉把自己的CD随身听带给她,还带了好多盘CD让她躺着慢慢听;看书成为了技术活儿,人躺在床上,手得举得老高,才能勉强看,没两页下来,还没来得及头晕,双手已经先酸麻掉,只得作罢。后来是再三央了医生,得到许可,把固定脚踝的架子松了松,可以略坐起来些,看书也才没那么难受。

住院期间一直是小眉在精心照顾她,这使她很不安。她知道小眉工作并不轻松——小眉现在已经是行政总监了,说是总监,下面其实就配了六个人,人事招聘那头还有个HR主管帮她分担,但整个公司的行政事务,实际上全部压在她肩头;小丁也是每天都来,雷打不动,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地,看得出来他亦是大忙人一个。

这使她愈加惶恐:小眉再怎么样,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十几年下来,两个人感情早已深到如果说“谢”字,反显得矫情的地步。而小丁却不同,这样麻烦人家,累人家频频探视不说,水果零食营养品,流水价地买了送过来,她心中不安,而且,这不安中,还藏了一份疑惑心事。

孟沅总算明晓了自己的病情,她倒是坦然:“忘了就算了,该忘的也是注定。老天爷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这样甚好,人生若只如初见。”

“什么老天爷,那是李白说的!”小眉一脸鄙视:“可见还是撞傻了!”

“傻了也不错。”孟沅继续笑言,“精神病人思路广,傻瓜二货欢乐多。”

对于孟沅这种玩笑心态,小眉其实也不怎么惊诧。

孟沅的个性里,有着截然不同的两个特性,既执著坚忍,却又随遇而安;内心热情奔放,形骸上却内敛含蓄——这大概也是她双鱼座加AB型所特有的一种性格吧?她大疯大颠的时候极少,可一旦疯起来,却有着旁人触及不到的颠狂,只是这颠狂,除了小眉,谁也没见识过。

对于陌生人,孟沅保持着礼貌上的恭敬,但骨子里的傲气,却怎么也抹杀不掉。她的这种复合型人格,也经常会让她自己感到苦恼,就像是在心底里实际上住着两个人,自己跟自己对着话,思考着人生。小眉有时开她玩笑,说她表面上温和,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她便会纠正道:“不是神经病!准确地说应该是精神病,没得治的,哈!”

因此,对于失忆这件事,她表面上表示不在乎,其实,她只不过是怕小眉担心而已,但她又屡屡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常常拐弯抹角地向小眉打听过去一年的情况——她自己只记得一年之前的事情,还一直以为自己才来深圳十来天,刚到那家广告公司上班哪!

现在她暂时算是没了收入,所以也很着急:物价这么高,家里一块钱两堆的小白菜,这儿要两块钱一斤,长此以往怎么承受得起?当初刚醒的时候,她就跟小眉说过自己的担心:钱够不够用?她自己已经没有印象到底储了多少钱起来。

她一入院,小眉就已经帮她打了电话去公司请假,等安排好她的入院手续,小眉就又帮她到公司里去了一趟——她已经换了一家搞进出口贸易的合资公司,在里面做职员,刚进公司才一个月零几天,可她连这么大件事居然都忘得一干二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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