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料到会在这个夜市里遇到他。

他也已经换了打扮，不再是下午见面时那种衣冠楚楚的销售人员标准像，只套了件圆领的素色短袖T恤，一条大花的半膝沙滩裤，脚上是一双夹脚凉拖。他现在的这幅模样，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的精明能干，倒更接近于一个惫懒的角色。

见我吃惊，他显然挺高兴有这种意外的场面，他轻松地说：“我已经跟了你半天了，你才发觉我啊？要我真是小偷的话，你钱早就不见了。”

“要你真是小偷的话，你肯定会懊恼死，白跟我半天，什么都偷不到。”我把捏在手上的钱摊开来给他过目，“我统共就只带了二十块出来。别说小偷了，连我自己都再摸不出一毛钱来。”

我自己也不知为何，今晚与他再见之后，居然可以如此轻松地应对，全然没有下午的拘束感。那么想来，让我拘谨的，应该并不是他，而只是严总。

他向我大步走过来，就像走近一个熟人一般，完全不像我五个钟头前才认识他。这时候我的想法竟然是：他是我在这儿见到过的，头一个算长得帅的广东人！帅，还真不需要其它东西来陪衬，穿什么衣服都是次要，身型气度加上一张耐看的脸就行——然后我为自己的肤浅而小小地汗颜了一把，这种情形下，居然会去品评一个陌生男人的长相，这简直不类我的风格。

略略有些低头，我不想去迎接他的目光，因为他目光中的那份探寻的意味太过明显，我既无法呼应又无法视而不见，只得选择做一些回避。

他已经走到我面前来了，正在跟我打招呼：“阿沅，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明明应该是我先问他的，“嗯……我出来逛夜市，不可以吗？”这个时候反问句最为简直有效，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规定我不可以逛夜市啊？何况，女孩子喜欢逛街买东西，不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么，何况现在也不算太晚，我白天工作晚上出来溜达一圈，挺正常的嘛。

“那你应该也住附近罗？还真是巧。”他在推测我出现在这里的最可能的原因。

我注意到了他用的是一个“也”字，那么就说明，他的确是住在这附近的。不过，在我的认知里，男生逛夜市的，多半应该是那种手头不宽裕的学生阶层，或者是陪女朋友的工薪一族，这两者他应该都挨不上边，他的职位决定了他的消费习惯，不应该跟这里有关联。

于是我反问他：“丁经理，您怎么也会来逛夜市？跟你明显不搭啊？”前半句我还说得称谓正式语气平坦，后半句却翻成了随意的口吻，让人听着，有股子调侃的味儿，我马上收神提醒自己：这是陌生人，是严总的客情关系，别搞得跟自己熟似的，得紧口悠着点。

他的眉毛往上一挑，道：“怎么？才这一会儿功夫就给我上供了？我都管你叫阿沅了，你该叫我什么？”他把脸往我这块凑了凑，“我们不是下午才说好的吗？”

“呃，不好意思，小，小丁。”称呼这种东西，第一句最是难出口，我叫了他一声，他笑着应了，我也就忽然觉得，叫他“小丁”也没什么不自然，就算他大过我许多也没关系，好像本来就有这种商业规矩，互相抬举对方，俗称“两头大”，各自不吃亏。

“就是嘛，这样听上去顺耳多了。你这打扮很好，这才跟你年龄相衬。”他在评价我的穿着。

“谢谢夸奖。”我客套道谢。我当然知道职业化的装扮会让人显得成熟些，说不定他下午还真以为我年龄大过他，叫他一声小丁并不算占他便宜。

“你多大了？我猜你没超过二十二岁。”

他猜对了，但我不会承认，年龄这种秘密，对于女孩还是可以保守一下，“真有这么年轻？那真好，我都快三十了。”我故意做出夸张的喜悦。

“你三十？那我可能要四十出头了……”他胡扯道。我知道我那种浮夸的演技被他一眼看穿，不过无所谓，就算他认真问，我也照旧不认真答，彼此心照不宣。

我们站在那儿聊天，肯定会影响到那卖项链摊主的买卖，幸亏我刚刚照顾了他的生意，他大概不好意思直接对我破口大骂，不过我们一直没动窝，他应该是不会愉快的，脸上的神色就微妙了起来。我还没注意到这点，小丁已经发觉了那摊主的苦像，靠过来牵我说：“我们还是往前走一走吧，再这样站下去，你就得再多买人家几条。”

我哪里肯让他碰到我！自己就忙忙地提步往前走，嘴巴上却并不饶人：“你刚才也看到了，我是没钱的了，要买只有你买了，哈。”

他抢前两步与我并排而行，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我想他来夜市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邂逅”我，于是我提醒他：“你还没说，你来夜市干嘛？我想这儿的大路货应该不适合你吧？”

“我肚子饿了，下来吃东西，结果一到街口，就看到你在探头探脑的，我就跟着你一路，看看你想干嘛。”他居然把我兴高采烈逛街的模样形容成一副鬼头鬼脑的样子，如此正大光明的一件事，被他给说得像做贼，我为之气结。

“那你还不吃你的去？晚宴时你不是一直在吃吗，怎么还没吃饱？”我想一想，终于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龙家老五？”

“什么龙家老五？”他果然不知我所谓何意。

我忍住笑回道：“说是龙子中排行第五，不过这应该是明代的附会了，龙生九子里原本没有它的，真实的身份应该是上古四大凶兽之一，饕餮。”

他明白了我在拐着弯地骂他，也不生气，只扫我一眼，“只餐秀色，哪能吃得饱？”他悠悠道。

夸我是“秀色”，我是很乐意听到，但拿这个做幌子，就实在太过穿凿，我揭穿他，“是喔，今晚到了好多美女，光是你们公司的礼仪小姐，个顶个都漂亮，‘乱花渐欲迷人眼’，因而‘衣带渐宽终不悔’。”

“哪有什么乱花？我可只看到一枝。”他继续纠住这个不放。我却不入这毂中，问了他第二次：“你还不去吃？”眼见着已经走到街尾了，再走过去的话就转入另一条巷子，那儿可没有夜市的灯光，只有路灯拉长了人影。

我转身往回走，想着他应该去那边巷子找小食店，我已经准备举起手来跟他挥手道别。

但他一点要去寻觅吃食的意思都没有，因为他已经跟着我转过身，摆出那架式是会接着再逛另外半边街。听他的口气似乎是打算赖上我了，因为他在说：“你害得我饿肚子，你得请我吃。”

我不接这茬，他这话有点轻浮的意思在里头，我可担当不起。

只是我甩不掉他，没什么借口可以用，如果换作这当口是在街口，我会立刻表示已经逛完了，很自然地就可以告辞回家，可这街尾连接的巷道，我完全不熟悉，半夜三更的，我也不会为此去冒险，万一遇到个坏人，那可比在小丁旁边风险更高。

反正，他最多是占点口舌便宜。并不是我说不过他，想当年我在大学时，担任的是校辩论队的四辩，拿过校际赛冠军的，因而无论是说逻辑、说分析还是说博闻，我自认并不输于他。只是若在口舌之争上，引入到男女间那份微妙的情愫上去，我就会败下阵来，固然是因为缺乏经验，更多则是因为羞于启齿。

或者说，我不是输于他，于这上，我会输于任何人。

见我不答，他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因为没钱，所以才不能够答应他，于是他接着说：“别担心，不要你请贵的，请我喝冰镇绿豆汤就行。我刚才看到有一家。”

冰镇绿豆汤一块钱一小碗，我的钱够买四碗，这么小的要求我实在无法拒绝，只得说好。

那家小摊占据了两张桌子，就是那种极矮的小桌，旁边放几个塑料小凳，大部份人都宁可选择站着喝完，因为坐下去是需要蜷着身子的，于观感上姿态既不美观，于实际上自己又不舒服，可那摊主阿姨做起生意来太过实在，小丁叫了四碗绿豆汤，她就不会在我们喝完一碗后再舀第二碗过来，还可以少洗两个碗，偏偏就一口气把四碗都端了过来，我们只得接过放在桌上，两个人就缩坐下去，一人一碗地喝起来。

“阿沅，你在严总那儿做什么的？我去过好几回，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你？”他问。

我听不出来他问这话是随便一问呢，还是认真打听我的工作内容。但我究竟应该在严总公司给自己安排个什么职位才合适呢？严总介绍我说是“得力助手”，那我最合理的职位，就应该是“总经理助理”。不过我只是含混地说了一个“助理”的头衔，并没有把自己说得多重要。

“严总的秘书我见过，是那个金小姐，他平时的事务都是金小姐在打理的。一般像今天下午这种订货会，都是他手下的柳总来参加，今天严总亲自过来，还真吓了我一大跳，以为有什么事呢。你是柳总的新助理？”

他对于严总公司的架构体系，想来比我熟络多了，他说的这些个人，我统统都是头次听闻，连接话都不知该怎么接。我还是只能含糊其辞：“我平时都没在总公司，严总把我放在下属公司里的。”

“喔？那你在哪家下属公司，做什么的？”他好像对我的工作内容分外感兴趣，难道他以为下午严总专程带我去，那我一定是个什么关键性人物，可以通过我来打探到严总的什么机密么？可惜他找错了对象，我不仅对此毫无所知，我还连什么角色都不是，只是个借用来凑数的。大概严总已经料到会有这些情况，所以才专程借用了我，而不找他公司里的人吧？

我从碗边斜瞄他一眼，他也正侧了眼来瞅我，目光一接，我先拉开去，然后吱唔道：“这个你还是以后直接问严总吧，工作上的安排，严总自有考量，我不方便回答。”

他有些怀疑地盯着我，我用余光扫到，但装作不注意。至于严总怎么说，我以后照搬就是了，在没有核对过“口供”之前，我已经打定主意决不乱发言。

“那以后如果想找你的话，怎么找？”他直接问道。

这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从公事上来说，他不可能有机会找我，从私事上来讲，算上这会儿也才见过两面，我还不至于会联想起“一见钟情”这种陈腔滥调。只是他这话中的暗示，我猜测不透。

除非是想通过我完成某种商业间谍的勾当。我自知他不会成功，但他不知道呀！

“我不负责你们的业务，有事的话，公司里会有相应的负责人员接洽的。”这话已经非常明确地透露出，从我这儿不会获得任何他想要的信息的。

他没有继续追问这个话题了，转了话锋，他又“关心“起我来：“阿沅，你是哪儿人？”

“四川，成都。”我的籍贯从来都不是秘密，说出来也无妨。

“难怪呢，都说巴蜀出美女，又甜又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四川女孩是集中了南北两方的优点，又看得，又做得，讨老婆讨到就有福咯。”

他这样夸奖四川女孩，虽不是指定对我，但总算也包括了我在内。我可以把它理解成一句最简单直接的恭维话，因为如果只是用皮肤水嫩、身材匀称、面貌清秀这种标准来看，全国各地都出美女，四川并不算特别突出，但四川女孩热情善良、开朗大方、心直口快、爱笑爱闹的这种特质，还真是麻辣味十足，再加上努力实干、吃苦耐劳、不屈不挠的意志，那“美女”二字，就真当之无愧。

美不仅仅在于外表，外表的美是一时的，美，在于由内至外散发出来的魅力，这种魅力，无可抵挡。我当然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具备这种魅力，而不是仅仅借助于青春的那张皮囊。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为青丝暮成雪。

我不希望自己会随着容颜的老去，成为干枯。美丽是一种永远的精彩，无论十八岁，还是八十岁，心灵上的美丽，都应该随意挥洒，而且渗透骨髓。

这一晚我其实没有料到，会跟小丁聊到夜市收摊，我们聊了许多话题，包括风物人情、历史典故，还有他做销售时的碰到的各种人物故事，东拉十八扯地胡天海地，我们不仅喝了四碗绿豆汤，最后还陪他跑到前边街口去吃了一碗鲜虾云吞面。

吃完面，他执意要送我回去，眼见天光已晚，我让他送我到了宿舍的巷口，就死活不要他再送了。他也没再坚持，在巷口我们分别时，我觉得都已经要跟他成为朋友了。（未完待续）